这个老头好丑,走起路来身体前倾,但头却一直昂着。他那并不高的身子,走在马路上,看起来像一只乌龟,缓慢而倔强。
他头上一直戴着帽,帽沿很窄,身上一直穿着衣裳。之所以说一直,是因为自从我看到他后,他的衣服和帽总没变样,上面天蓝色的褂子,下面灰白色的裤子,帽子一直斜斜垮垮,耷拉在头顶。
他的眼睛开始看着很吓人,时间久了也就没什么,感觉他那种年纪,他那种穿戴与那眼睛很般配。左眼眯着,像被针线缝住,上上下下还有一串黑点,像线头没拉紧一样,右眼却睁得老大,似乎被竹片刻意撑着,露着一大片眼白,嵌满血丝。
他的右肩明显低于左肩,应该是眼皮子张着,压到了肩上,或者肩膀不得不放低,才好让右眼张得更大,弥补左眼的缺陷。
我开始只知道他也住在农民小区,但不知道是哪一幢。他每天都在小区里转悠,在各处垃圾桶里翻拣,塑料瓶,废铁,纸皮,经常手里提着,腋下夹着,一趟一趟来回奔忙。
他知道积少成多的道理,小到一片烟盒纸,巴掌大的一片泡沫块,一枚铁钉,他都要拈在手里。
他应该是本地人,因为小区的门卫从不拦他。在别人门口,也许是见惯不怪了,没人将他当小偷,没人呵斥他,任他在垃圾桶边像只母鸡刨来刨去。
也有人见他来了,将一些纸皮,铁盆当当啷啷丢到他脚边,挥挥手,拿去拿去。他便矮下身子,胸脯几乎着地,头却依然昂着,将那些东西一样一样拣起。也许是眼神不大好,有时一件东西要费好几次气力。
他有时也会到外面去捡,只是穿过马路时,的确让人提心吊胆。他从不前后看,不管有没有红灯,只要到了马路边,他不会停下脚步,就像走在自家田间地头一样。经常会有汽车嘎嘎的刹车声或尖厉的鸣笛声,他的耳朵似乎失了灵,或者他的大脑根本指挥不了他的脚步,他本身就走得慢,但他不会慢到停下来。
有的司机经过他身旁时,将头探出来大骂一声或者狠狠地吐一口痰。马路两边的人也急得跺脚,大声说,这谁家的老人,怎么没人管,他却像聋子一样。
我们人多,经常有快递过来,那些纸盒子往往拆开后随手一扔。我看到他与我们在一个小区,捡垃圾不容易,便留些心将盒子聚起来,免得让垃圾车拉走。他来了后,我让他进屋来拿,一来二去,熟悉了起来。
他就住我们后面,以后有些废品我就直接送过去了。每次他都很高兴,偶尔会散一根烟,将小木凳用袖子擦了又擦,非得让我坐一会。其实他并不像看起来那么沉默,他会絮絮叨叨一直说,都是那种很土的方言,我一句都听不懂,但他像过马路一样执拗着不停。
在那一刻,他眯着的眼眯得更紧,那些黑点更亮,只怕一用力就会挣断,而张着的那只眼,完全撑成一个圆形,血丝像睡醒的小孩,不肯安静。
他应该是将我当作亲人。
他窝在别墅大门旁用铁皮搭起的仄逼空间里,一张床,一副锅灶,两只板凳。我站在里面,腰都伸不直,只怕时间久了,我也窝成了乌龟,只想昂着头,到外面吸口气。
他对面处是用尼龙盖的一个棚子,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纸皮,各种颜色都有。门口的空地上种着许多菜,水嫩嫩的,长势不错。
去得多了,也就知道老头的一些情况。老头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农民,这幢别墅就是他当年盖的。现在里面的正屋全让儿子租给打工的人了。
前两年,他的土地都被征用了,分了一套新住房,儿子一家都搬过去了,只留下他守着老屋。至如今,别人问他儿子住哪儿,什么路什么小区多少号,他支支吾吾说不清,只知道是当年种油菜的地方。
平常从不见儿子一家过来看他,只在收房租时,儿媳就是刮风下雨,也从不爽约。同来的还有一个小伙子,比他高出一个头,听说是他的孙子。一来就到菜园里瞄,一边扯菜一边喊,妈,妈,这种菜好吃,还有这种,还有这种。
每到这时,老人的面色格外的柔和,嘴巴不停地嚅动着,很轻地说着一些听不懂的话,但没人理他。
反正每到这一天,他哪儿都不去,一直盯着他们的身影进院子,数钱,将钱塞进裤兜,拔菜,将菜塞进方便袋,再看着他们的身影走出院子,穿过马路,直到看不见,他的头还昂着,顶着那软软的帽,不肯收回目光。
他一直呆坐着,直到天黑,直到租客全部回来,他才起身,摸进铁皮屋,生起火来,飘出一点炊烟,散出一些油盐味,铁皮才似乎不那么生硬。
有一次,我正在睡午觉,忽然听到后面哐哐啷啷的声音传来,很急促。我揉着眼睛趴在窗台上向后看,只见那女人双手叉腰,脚却不停地踹着地上的铁盆铝盒,还有那铺在地上凉晒的纸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