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永胜：2024年国际安全形势评析：动荡风险加剧 治理需求上升

作者：唐永胜，国防大学国家安全学院教授、少将

来源：《当代世界》2025年第1期；当代世界

内容提要

关键词

2024年，伴随世界政治的深刻变化， 国际安全不稳定不确定因素增多，传统安全威胁和非传统安全挑战相互作用、相互叠加，局势动荡风险加剧。大国之间战略互信持续受到冲击，不安全感增加，战略竞争进一步凸显；一些地区冲突不断，并存在失控危险。与此同时，全球战略稳定依然有条件得到维持，促和平、求稳定、谋发展仍然是多数国家和民众的普遍诉求，国际安全治理的呼声和需求显著上升。

世界政治及其秩序变革乱象增多，国际安全面临更多风险。全球发展不均衡现象依然严重，并成为安全局势动荡的重要根源。2024年12月，英国国际战略研究所发布《武装冲突年度调查报告》，统计分析了自2023年7月1日至2024年6月30日的全球武装冲突基本情况，显示在此期间全球范围有超过20万人在武装冲突中丧生，同比上升37%，其中中东和北非地区死亡人数同比增加315%；巴以冲突持续和以色列限制人道主义援助的行为造成前所未有的人道主义危机，仅在加沙地带就有90%的人流离失所，约34万人处于灾难状态。

霸权主义、强权政治、零和博弈和冷战思维等旧有逻辑依然顽固且危害深重，造成互信缺失且加剧紧张局势，使地区冲突和局部战争频率呈现上升态势。一些国家强化排他性的军事同盟，追求自身绝对安全，严重损害全球战略稳定。国际军控和裁军遭遇挫折，军备竞赛压力增大。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风险进一步增加，国际防扩散机制受到挑战。恐怖主义、极端主义威胁难以得到有效遏制，网络、太空、深海、生物等新兴领域重要性日渐突出，围绕规则制定的博弈趋于激烈。

在变乱交织的世界中，旧有安全问题难以得到解决，新问题又不断出现，安全赤字、治理赤字进一步加剧。2024年9月，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在第79届联合国大会一般性辩论开幕式的致辞中发出警告：“我们的世界正处在漩涡之中。我们正处在一个史诗般的变革时代，面对着从未遇见过的挑战，这些挑战需要全球性的解决方案。然而，地缘政治分歧不断加深，地球持续升温。战争愈演愈烈，却不知如何收场。核姿态和新武器投下了阴影。我们正逐步走向难以想象的境地，一个有可能吞噬世界的火药桶。”古特雷斯还指出，“今天的分歧和分裂实在太大，我们似乎不可能为了共同利益走到一起”，“我们正处于世界分裂的炼狱之中。在这个炼狱中，越来越多的国家制造了地缘政治的鸿沟，为所欲为，不担负任何责任”。

乌克兰危机延宕至今已接近3年，目前俄乌已陷入消耗战，双方总体相持不下，解决危机也要寄希望于国际社会为和谈创造条件。对于解决乌克兰危机，中国的主张代表了未来的方向：国际社会应该共同支持一切致力于和平解决乌克兰危机的努力；共同反对使用和威胁使用核武器；共同努力确保全球产业链供应链稳定；共同努力改善人道主义状况，防止出现更大规模的人道主义危机。

从乌克兰危机发生发展的轨迹观察，对于相关各方而言，其中也包括美国，通过危机可能获得的边际效应严重衰减。但是，如果从危机的动因和影响角度理解，其所反映的国际政治含义却日益清晰。那就是传统地缘政治手段的运用已经受到严重制约。用传统的地缘争夺办法解决不了今天的地缘政治问题。历史上欧洲地缘分界线曾经像手风琴一样被推过去又推过来，但是在今天，北约东扩不可能压服俄罗斯，而俄罗斯的特别军事行动也招致西方阵营的强烈反制。乌克兰危机僵局的形成也说明，只有相关各方超越传统地缘政治思维，本着对话和协商的精神，才能找到化解矛盾的有效途径和方法。

一场危机或一个事态往往能够反映出国际体系发生的深刻变化。从这一角度来衡量，乌克兰危机的影响超过了科索沃战争、伊拉克战争，也超过了阿富汗战争。反思历史和现实，有很多教训需要汲取。如，“9·11”恐怖袭击用一种极端方式呈现出国际政治内在难以调和的矛盾，旧有的国际体系已经不能为全球范围的发展和安全提供必要的条件和保障。比如，次贷危机说明资本扩张达到了极限，什么金融产品都敢推出，紧绷的金融链条早晚有一天要断裂。再如，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也反映出美国出现严重的经济结构失衡和社会政治撕裂，表明自由资本主义政治经济政策的衰颓，并导致其内外政策向保守主义转向，同时也意味着冷战结束给美国带来的政治经济红利已经消耗殆尽。

由此可见，地区局势动荡并非偶然出现的现象，而是世界政治发展到特定阶段的必然反映。世界变局在本质上是国际体系正在发生深刻变迁。支撑体系运行的地缘政治、资本扩张、权力政治逻辑拓展到达极限，原有的秩序已经不再那么有效，甚至受到严重冲击。美国极力护持其霸权，但也在打破越来越多的以往由其主导的制度安排，其中一些甚至被用来作为限制其他国家发展的武器。国际体系已经处于超载状态，必须进行必要的变革才能适应未来。这种变革可能是一个较为长期的进程，甚至会出现波折反复。新旧秩序过渡，在目前阶段表现为更多的紧张和冲突，个别国家沿用过时的强权政治和地缘争夺的办法去解决复杂的安全难题，这样做的结果不仅贻害世界也会危及自身，并在更大范围造成对未来的悲观和不安全感。现在有更多的人担心核战争的危险，忧虑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可能性。

安全失序、治理失效已成为当前国际安全面临的突出挑战。构建相互尊重、公平正义、合作共赢的新型国际关系，是加强国际安全治理的必然要求，国际关系民主化也是国际体系变迁、权力结构多元化发展所带来的必然结果。面对纷乱的世界，各国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忧虑前所未有，对世界和平与发展的诉求前所未有。国际社会普遍呼吁加强团结合作，在开放包容的基础上追求可预期的美好未来。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全球南方”国家作为国际社会的绝对多数，在国际舞台上表现出积极的活力，已经成为推动国际秩序变革和国际关系民主化的关键力量。

局部冲突存在失控的严重风险

2023年10月加沙冲突爆发并持续至今，使中东地区动荡不已，巴以、黎以、伊以、红海地区紧张局势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长期以来，中东地区汇集了领土争端、民族矛盾、宗教纷争等诸多难解问题，加上大国干预，使中东逐渐沦为地缘博弈的牺牲品。叙利亚阿萨德政权在短短的11天内垮台，给中东局势进一步蒙上了阴影。在叙利亚本来就有来自伊朗、俄罗斯、美国、以色列、土耳其等国家的部队，相互之间关系复杂。而叙利亚内部也存在教派矛盾，阿拉维属于什叶派的一支，长期支持前总统阿萨德，而攻占大马士革的武装力量则属于逊尼派，与此同时还存在其他宗教势力。加上叙利亚国家机器退化，无力为军队提供足够的保障，军队和情报部门的实力遭到严重削弱。叙利亚的地缘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其未来是陷入更混乱局面、出现更剧烈震荡，还是克服混乱并规避一些外部势力地缘野心、找到国家治理的坦途，这不仅决定其本国命运，也将深刻影响整个中东的未来。

中东问题的根本出路是坚持政治解决的基本原则，恢复对话谈判。以暴易暴打不出和平，冤冤相报永远没有尽头。中东是中东各国人民的中东，中东国家的命运应该掌握在地区各国人民的手中。实际上不止中东地区，2024年非洲、南亚、东欧等更多地区都充斥紧张、动荡甚至冲突。一些国家内部局势变化都可能牵动地缘博弈走向。如孟加拉国发生政局变动，2024年8月8日成立由17名顾问组成的临时政府，对其国内政治经济和周边地缘格局产生深刻影响，也牵动南亚地区地缘博弈。

2024年朝鲜半岛局势紧张升温，也是全球关注的焦点。在尹锡悦担任韩国总统期间，极力强化美韩同盟，加强美日韩三边关系，废除文在寅政府时期缓和半岛紧张局势的所有政策，还重启板门店前线的军事哨所，频繁在朝韩边境地区举行联合军事演习。美韩大幅强化“延伸威慑”“核共享”等合作，更是推高了半岛的紧张局势。韩国在2024年10月3日、9日和10日使用无人机渗透至平壤上空，散发大量反朝传单。作为回应，10月15日朝鲜以爆破方式完全封闭朝韩边境地区相连的铁路、公路，彻底切断朝韩之间的交通线，封闭南部边境，并修筑永久要塞式工程。10月31日，朝鲜宣布试射一枚新型洲际导弹，美韩反应激烈。半岛局势风险上升并不符合各方利益，当务之急是重回对话接触轨道，有效缓解紧张降低敌意。

受乌克兰危机影响，欧洲地区安全局势处于紧张状态。2024年9月19日，欧洲议会通过了一项支持乌克兰的决议案，决定解除对乌克兰的限制，允许其使用西方武器打击俄罗斯本土。11月18日，美国总统拜登正式批准乌克兰使用美制武器袭击俄罗斯本土的纵深地区。而11月19日，乌克兰就向俄罗斯布良斯克地区发射了数枚美国提供的ATACMS陆军战术导弹，这是乌克兰在美国解除对其使用该导弹限制后首次对俄境内目标实施打击。对俄罗斯而言，乌克兰使用美国及北约的远程导弹打击俄领土，就意味着美国及其盟友直接参与冲突以及冲突性质发生重大改变。为此，俄罗斯认为需要做出适当且可以被感知到的反应。同年11月，普京正式批准《俄罗斯联邦核威慑国家基本政策》并明确强调，确保威慑潜在敌人，防止其侵略俄罗斯联邦及其盟友，是最高国家优先选项之一。普京指出，要用俄罗斯联邦的全部军事力量包括核武器，确保对侵略的威慑。

叙利亚局势突变导致大量民众流离失所。图为2024年12月12日，叙利亚和黎巴嫩边境的马斯纳口岸，民众拿着行李等候通过边境口岸。 （dpa/IC photo）

在局部冲突频发且存在失控危险的同时，也有一些积极的努力正在取得效果，暴力循环升级受到越来越多的批评和反对。在全球和平与安全挑战不断增多的情况下，和平外交仍然是联合国工作的核心，正如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强调的，“采取多边行动，应对我们所共同面临的相互交织的未来威胁”。中国提出的全球安全倡议，已有119个国家和国际组织表示支持。

中国与印度通过外交和军事沟通渠道，于2024年10月就中印边境有关问题达成解决方案。同年12月18日，中国和印度边界问题特别代表第23次会晤在北京举行，双方就中印边界问题进行了实质性探讨并达成重要共识。其中包括，中印双方重申应从两国关系大局出发妥善处理边界问题，避免其影响两国关系发展，并同意继续采取措施维护好边境地区和平安宁，推动双边关系健康稳定发展；继续寻求公正合理和双方都能接受的一揽子解决边境问题方案，并采取积极措施推动这一进程。近期中日关系也取得积极进展，自石破茂政府成立之后，日本对华政策出现调整，中日关系也出现新的发展势头。

近年来，美国一直都在构筑和强化其印太地区同盟伙伴网络，并用来作为重要的地缘竞争工具。然而，世界变局带来的权力流散冲击过于狭隘的同盟纽带，更加多样化的世界面对更加复杂的安全形势，没有简单可行的办法可以有效应对老问题和新挑战。在信息网络领域，由于美国对网络议题的泛安全化政策，也造成网络同盟的系统效应降低，一些国家入盟后的集体行动能力不升反降。即使是美国的盟友，也会有自身利益需求，完全配合美国并不能为其带来多少利益。美国既要限制对手，也在要求其盟友承担更大责任。利益差异扩大，目标也就必然趋向分散。美国拜登政府为修复受到损害的跨大西洋伙伴关系作出许多尝试，但受其国内政治生态影响，要实现彻底扭转并不容易。特朗普卷土重来，其所代表的保守主义、单边主义在美国社会各个层面都有着广泛的社会基础。应该看到，构筑狭隘的同盟体系并不能解决今天的安全难题，任何国家的安全都越来越不可能建立在其他国家不安全的基础之上。在变化的世界中，大国更要有必要的责任担当，如果没有大国之间基本的协调与合作，世界政治将会变得更加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