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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人《画皮》插图,采自《聊斋图说》(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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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篇都将有一个狐女/翩翩来到你窗前,/招你作一次传奇的艳遇,/像轻风行过水面。/心情也宛转如水。你忽忽/学一枝青藤的入迷;/迷入春山而不知了出处,/渐渐你形销骨立。……
你是个读书人,你很穷很有才,你正坐在书斋里读你的书,哦,这就对了。有一天,你在想美女,美女就来了。或者你没有想美女,美女也来了。来了你想求欢,她是不肯的。可是你很坚持,她也就肯了。肯了以后,她就是你的人了,跟你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了。钱财不用愁,自然是她带了来。她负责貌美如花,还负责挣钱养家,最后还给你生个娃,聪明,会读书,长大了金榜题名,那是靠得住的。
开头的几行诗,是我二十岁时写的。接下来这段话,是我这会儿写的。写的都是《聊斋志异》。你看,《聊斋志异》只合年少时读,读来绮梦联翩。过了知命之年,再读,感觉就满不是那回事了。问题出在谁身上?是这个世界去魅了么,还是我的人生解惑了呢?书犹昔书,人非昔人也,所以,看书的眼光不一样了。
钱锺书《容安馆札记》第二十一则云:“纪文达《阅微草堂笔记》修洁而能闲雅,《聊斋》较之,遂成小家子。”王培军《随手札》引张爱玲《谈看书》里的话,说是与钱锺书看法一致:“多年不见之后,《聊斋》觉得比较纤巧单薄,不想再看,纯粹记录见闻的《阅微草堂》却看出许多好处来。”与两家意见小异而大同的是顾随,他在《驼庵文话》里说:
《阅微草堂笔记》,腐。《聊斋志异》,贫。不是无才气、无感觉、无功夫、无思想,而是小器。此盖与人品有关。
这个“人品”,不是指品质好不好,而是说品位高不高,是思想境界和精神格局的同义词。顾随的意思是说蒲松龄境界不高,格局不大,也就是“小器”,即钱锺书说的“小家子”。语皆贬义,我情愿亲昵一点,说他是“小样”。
是的,蒲松龄是小样儿的,因为他想得美。怎样一个想得美?让我从一只扑满说起。
《辛十四娘》的男主角冯生,黄昏进了一座古寺,遇见辛氏一大家,看上了红衣少女十四娘,便趁着酒意毛遂自荐,要做人家的夫婿,被揪打出门,却又误撞到一座府第中,与女主人一叙,原来是自己的姑舅奶奶薛尚书夫人。薛尚书夫人已隶鬼籍,而余威犹存,她出面做媒,为冯生娶十四娘为妇。婚后冯生不听十四娘劝诫,交友不慎,纵酒无度,被楚银台之公子构陷入狱。辛十四娘让一个漂亮的婢女赶赴京城,想必是去面圣,因为听说皇上巡幸大同,便伪作流妓到了勾栏里,极蒙圣眷。皇上听取了汇报,签发了指示,从顶层设计解决了冯生的案子。冯生出狱回家,但辛十四娘已厌弃了尘世生活,事先已托媒购得一位容华颇丽的良家少女禄儿,预以自代,然后她容光一日减去一日,不过半载即老丑如村妪,最后得暴疾死去。冯生悲恸欲绝,但也无法可想:
遂以禄儿为室。逾年,生一子。然比岁不登(连年欠收),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罗列殆满。头头置去(一件件挪开),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
我们也“忽忆”起来了,这只扑满,作者原来早已经悄悄备下。十四娘过门那天,“妆奁亦无长物,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大如瓮,息肩置堂隅。”婚后十四娘日以纴织为事,“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余,辄投扑满。”契诃夫提醒过我们,小说如果一开始有杆枪挂在墙上,后面就得开枪。当这只扑满最后被敲碎,金钱稀里哗啦流了一地,我们这才恍然大悟,惊觉这只扑满原来有现代人预缴的养老保险之妙用,而叹服十四娘用心之良苦,蒲松龄用心之良苦。
但作者的伏笔乍看心机深,其实天机浅。你只要写那两个满脸长胡子的仆人哼哧哼哧扛一只大瓮进来就行了,没人会注意到瓮上面还有一道狭口,非得由你点破这是一只大得离谱的储钱罐。小说家的纪律是叙事人的见识不能僭越当事人的见识。至于那位皇上,被特地打发到大同的窑子里去委身于一个无名无姓的婢女,情节更是脑残。说白了,这些都是希腊戏剧里最后为了收拾烂摊子而用机关降下来的神,是脂砚斋批评《西游记》所说的“至不能处便用”的观世音。
再来看一篇《红玉》,主人公也姓冯,叫冯相如。开头很美:
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
可两人不能成婚,红玉遂辞别,行前出资为冯生聘下卫氏女,光艳,勤俭,温顺。婚后得一子,但清明扫墓时为乡绅宋某觊觎,大祸临门,冯生父死妻亡,却无路可伸。这时来了一位虬髯客,为冯生飞檐走壁,杀宋报仇。冯生回到家中,瓮无升斗,只剩一哭。于是红玉再次出现了,还带着他丢失了的儿子。她让冯生诸事莫问,只管闭门读书,自己夙兴夜寐,像男人一样操持劳作,半年过去,家业兴旺起来。冯生也不负所望,中了举。
故事继续了蒲松龄一贯的机关降神的套路。虬髯的伟丈夫只管仗侠行义,用不着交代什么身份、背景、动机。狐女红玉更是大包大揽,替他娶媳妇还替他养儿子,当然是用自己的钱:开头是她“出白金四十两”赠给冯生聘妇,后来是她“出金”置办织具,租田雇工;连冯生恢复生员的资格,也是她“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红玉》里显然有一只没有写出来的扑满。
鲁迅在《病后杂谈》里说,有人愿天下人都死掉,只剩下他自己和一个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这种志向,一看好像离奇,其实却照顾得很周到。”蒲松龄的小说,浸透了这种大饼思维,扑满思维。他为自己的男主人公着想,一看好像离奇,其实也照顾得很周到。《红玉》的结尾是这样的:
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面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又要你下田锄草,上屋补茅,操作过农家妇;又要你手如柔荑,肤如凝脂,能作掌中舞。所以我说蒲松龄想得美。
在《聊斋志异》的许多故事里,我们都能发现蒲松龄藏着的大饼,就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的主人公获救后,在船舱卧铺的每一个角落都塞满了硬面包。那是饿慌了。
蒲松龄从十九岁时童子试连中三个第一,到七十一岁高龄援例成为贡生,中间参加过十次乡试,而十次落第。身体上精神上所受的摧残,实非常人所能堪。所以,《王子安》中闱场内外的诸般惨酷,只有他才形容得出:
秀才入闱,有七似焉:初入时,白足提篮,似丐。唱名时,官呵隶骂,似囚。其归号舍也,孔孔伸头,房房露脚,似秋末之冷蜂。其出场也,神情惝恍,天地异色,似出笼之病鸟。迨望报也,草木皆惊,梦想亦幻。时作一得志想,则顷刻而楼阁俱成;作一失志想,则瞬息而骸骨已朽。此际行坐难安,则似被絷之猱。忽然而飞骑传人,报条无我,此时神色猝变,嗒然若死,则似饵毒之蝇,弄之亦不觉也。
巴恩斯的小说《终结的感觉》里有个说法:人生的赌场上,你输一场,又输一场,再输一场,损失不是简单的加法或者减法,而是乘法。失败的感觉是其不断相乘的结果。这样来求蒲松龄的内心阴影面积,该有多大!
蒲松龄撞到了命运的鬼打墙,只好长年寄人篱下,做幕宾和塾师以维生。薄田二十亩,束脩四千文,却有一大家子要养活,他这一辈子,特别是四十岁之前,生活状况糟透了。怪不得他在《聊斋俚曲集》里老是写穷,写精赤的贫穷:冻得满床光腚,饿得老肚生烟。他对金钱的好处有刻骨的认知,因为拿《幸云曲》里游龙戏凤的正德皇帝的话说,他“吃不尽没有的亏”。富有四海的皇帝居然说出来这样的话,可见蒲松龄总是以己度人。《墙头记》里的张老鳏感叹:“哎!我也曾挣过银子,早知道真么中用,怎么不藏下几两?”人的活法决定了想法,此所以有《聊斋》里各种有形无形的扑满。《穷汉词》写大年初一拜财神:
掂量着你沉沉的,端相着你俊俊的,捞着你着亲亲的,捞不着你窘窘的,望着你影儿殷殷的,想杀我了晕晕的,盼杀我了昏昏的。好,俺哥哥狠狠的,穷杀我了可是真真的。
一种发怔的语调,仿佛陷入爱情的迷狂。的确,物质匮乏之外,蒲松龄在感情上同样是荒芜而饥渴的。他给朋友兼雇主的县令孙蕙所娶的小妾顾青霞写了许多诗词,未免关注过了头。他自拟为风流的杜牧之,在华筵上与她色授魂与,引起主人的嫉妒,显然是一相情愿的自我涉入。他何尝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之微,生计之蹙,理想自我与现实自我的落差之大?但他的缺只能通过文字来补。在现实生活中迈不过去的坎,幻想世界里轻轻松松就迈过去了。《聊斋志异》清晰地反映了蒲松龄心理防御和补偿机制是如何运作的。现实世界中,谁都知道没有这样的美女,没有这样的好事,他只好托梦于非现实的幻境,用一系列滋润的文本来灌溉他枯槁的人生,大写特写想象中的狐女鬼姬,花妖木魅,靠幻想过瘾。种种燕婉之私、狎昵之态,《画壁》里说得好:“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