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杨小畜
“我们村里来的，没有你们城里人会玩”。这句话大概是现在年轻人之间最流行的自我调侃了。殊不知，三百年前有位乡村老太太还就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种窘境。不是别人，正是本文的主角——刘姥姥。
谈到《红楼梦》里面的人物，说起妙玉元春等人您不知道还情有可原，说起刘姥姥您不知道可就真过意不去了。刘姥姥是何许人也？简言之，刘姥姥是一个没有名没有姓的人。你可能会惊讶，刘不是她的姓吗？还真不是，刘是她丈夫的姓，古代嫁夫从夫姓。没错，红楼里这么重要一人物竟然没有自己的名和姓，跟作者曹雪芹还挺像的。很长一段时间，《红楼梦》的作者大家也是不知道底细的。
刘姥姥第一次进贾府是在第六回。作者从“千里之外，芥豆之微”愣是把刘姥姥薅进贾府之中。我用“薅”这个动词，实在是为了体现刘姥姥进贾府之不易。让我们捋一捋，刘姥姥想进入贾府见到王夫人或王熙凤得通多少关。首先得过看门仆人那关，果然，仆人怎么可能把刘姥姥当回事，怎么会告诉她周瑞在哪儿，幸亏遇到了一个老仆，这是第一个关。第二关，贾府后面奴仆的房舍众多，老仆只是指了一个大概得方向，若是没有遇到那个正好在街上玩耍又知道周瑞家在哪儿的孩子，刘姥姥可能就要费老鼻子功夫去找，就算找到了，说不定正好跟凤姐吃中饭的点错开了，白跑一趟。第三关，就算找到周瑞家的，人家没有义务帮忙，或者人家直接说二奶奶今儿有事忙着呢，刘姥姥又能怎样。可是巧就巧在，狗儿正好给人家办成过事儿，而周瑞家的又恰好想显摆一下自个，为什么要显摆自个，就是要说明“我们城里人跟你们村里的不一样，让你们办事是抬举你们”，以后再托狗儿办事就会好办很多。第四关，千辛万苦算是进了王熙凤的院子了，还得征求平儿的同意，我读到这里就觉得平儿实在太可爱，万一是秋桐之类的人，铁定是别想见了。第五，好容易见王熙凤了，人家低着头拨着炉里的灰，谁知道她在想什么，万一今天正好又被邢夫人怼了，心情不好的话，就算人家拔根毛都比刘姥姥得要粗，可这根毛想必是不好拔喽。咱们现在想见个人一个微信便搞定，你看看人刘姥姥多不容易。
结局终归不错，我们一直说凤姐狠毒，在这儿凤姐表现得很可爱，言语也并没有怠慢了刘姥姥。倘若盛气凌人不可一世，我想刘姥姥也不是那种恬不知耻之人，大概也就无甚二进贾府了。我并不是凭空猜测，你看她进贾府不时给板儿拽一下衣角，这是穷人的尊严，神圣不可侵犯。
第二次进贾府出现在第三十九回、第四十回、第四十一回以及第四十二回上半回。这次可比第一次要精彩的多，我们看到了贾府和大观园的奢华，更看到了刘姥姥的睿智。我坚信，刘姥姥是经历过一些事情的人，不然哪会如此地应对有效，我时常在想，如果一个公司里都是这样的公关，那还有什么事情解决不了？这篇文章主要想说的不是刘姥姥有多睿智，贾府少爷夫人精神有多空虚，我读的时候总能读出一些人与人之间的裂痕。最典型的就是“我们”和“你们”。我粗略地统计了一下，这两次进贾府，刘姥姥包括贾府众人的对话中“我们”和“你们”竟然有三四十次。姑且举上几例：
“阿弥陀佛！这一顿饭的钱够我们庄稼人过一年多了。”
“这叉耙子比我们那里铁锨还沉，哪里能拿得动？”
“怨不得姑娘不认得，你们住金门绣户的，如何认得木头？我们成日家和树林子做街坊……你们这样人家断没有那贱东西……断乎不是杨木，一定是黄松的！”
“谁知城里不但人尊贵，连雀儿也是尊贵的。偏这雀儿到了你们这里，它也变俊了，也会说话了。”
贾母又笑道：“我才听见凤哥儿说，你带了好些瓜菜来，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个地里现撷的瓜儿菜儿吃。外头买的，不像你们田地里的好吃。”刘姥姥笑道：“这是野意儿，不过吃个新鲜。依我们想鱼肉吃，只是吃不起。”贾母又道：“今儿既认着了亲，别空空儿的就去。不嫌我这里，就住一两天再去。我们也有个园子，园子里头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尝尝，带些家去，你也算看亲戚一趟。”凤姐儿见贾母喜欢，也忙留道：“我们这里虽不比你们的场院大，空屋子还有两间。你住两天罢，把你们那里的新闻故事儿说些与我们老太太听听。”
以上引文的主语和宾语动不动就是“我们”，“你们”，富贵和贫穷虽然在这里发生了很多有趣的事情，但本质上还是不可调和的。我们可以看到，鲁迅在《故乡》中说跟闰土之间有一堵墙，说白了，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曹雪芹安排刘姥姥进大观园，让富贵和贫穷打个照面的意图究竟是什么？又为何让刘姥姥去解救巧姐？我想曹公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总是能落在“人”这个字上。我们说有穷人有富人，穷与富是社会属性，但一部伟大的小说并不是只揭露社会性，最核心的最有力的揭露一定还是人性，人性是可以调和的，富人穷人都有好坏。无论是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还是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甚至卡夫卡的《变形计》，无不如是。刘姥姥的里子是善良的，这应当是她最闪耀的光辉。我这么说绝不是冲动的，尽管她也会奉承，也会谄媚，也会装糊涂，也会说好听话，心眼子多……可当鸳鸯开玩笑跟她要一些“回扣”时，刘姥姥是极为不在乎的。她本人是懂得感恩的，一个人有感恩之心，这就有故事可以继续写了，因为一定会牵扯到报恩，这也就给第三次刘姥姥入贾府埋下了伏笔，另一面也为贾府的倒塌埋下了种子。
毕飞宇在清华的一堂课中说过，“刘姥姥是可以写成一部几十万字专著的”，笔者深以为然。这个没有名姓的老妪，总是时时萦绕在我们的心头。很少有文学作品的老妇人能给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杜甫的《石壕吏》尽管伟大，也只是留下了一个特写镜头。《杨家将演义》里的佘太君一身英气，大义凛然，但老妇人的典型特征实在不足。刘姥姥是被曹雪芹精心雕刻出来的人物，并且还是用的极细的刀头，毫不夸张得说，刘姥姥是《红楼梦》里的“玉白菜”。
她是沟通18世纪中期中国城市与农村生活的桥梁。数学上为了证明一个命题是正确的，经常使用反证法。我们也可以把这种方法用在刘姥姥身上，曹雪芹把刘姥姥安排在城市的贫民区可不可以，当然可以，又不是所有的落魄官宦家都会流落到农村。这样的话，刘姥姥也会进贾府寻求帮助，但就没有了“茗玉”什么事儿了，也没有一切关于农村的描述，也不会出现“我们”和“你们”如此大的碰撞，也不会有刘姥姥喝醉睡在宝玉的房间，也不会有三进贾府……你看看，伟大作品的伟大之处就在于有这样或那样的铺垫，它存在于那里你并不会觉得有什么神奇之处，但是一去掉，天塌了。
如果说秦可卿出葬那次的“二丫头”是关于农村生活的一个凤头，那么刘姥姥就是猪肚，后面的乌进孝则是豹尾。这三个人构成农村生活的铁三角，让《红楼梦》不至于太过狭隘，既使阅读者领会到那时的农村生活，也使研究者从更大的维度去研究《红楼梦》，去解读那些年的中国，那些可爱的中国人。建国以来，我们看到的都是《白毛女》这种类型的作品，太阶级对立以至于失真。阶级是什么，大白话翻译过来就是“我们是我们，你们是你们”。可是所谓的“我们”和“你们”的根本属性应当是人性，而不是阶级性。曹雪芹把刘姥姥拎出来告诉我们，不是所有的富人都是豺狼，也不是所有的穷人都要打豺狼，我们说《红楼梦》具有反封建性质的属性，但是笔者觉得曹公在贫富关系上还是中庸为之，看不出其“反”之处体现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