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分别由大陆理性主义与英美经验主义主导的哲学意识形态和流派意识的影响之下,两人的个人治学观的差异也带有理性论和经验论相对抗的色彩。
对于夏志清来说,一个不容忽视的因素是新批评派保守主义知识分子艾略特和号召坚守文学历史传统经验的利维斯对他文学史观的影响。尤其是利维斯的文学史观主张,即采用“‘最谨严的鉴别’,排除了许多知名作家,选立了非常有限的几位,当然是在打造‘正典’,建构一个可供体认的文学传统,重新书写文学史”[21],而“这个文学传统的结构方式,不在于被选定作家本身的谱系血缘,而在于利维斯根据自己的‘细察’,判定个别小说家之伟大,而将之集结成一个‘系统’。除了艺术的考虑,利维斯最重要的基准是‘一种充满生机地感应经验的能力,一种面对生活的虔敬虚怀,一种明显的道德热诚’”[22]。利维斯的文学史观走的是以个人体悟为方法论的经验主义式路径,他高度评价文学批评对现代文化、文学教育的推动作用。夏志清高度赞扬这种研究思路,认为“一部严正的文学史不仅是为当代人写的,也给后代读者作了最谨严的鉴别”[23],强调了文学史对当时时代的影响和对发掘有价值的作家给后世读者的引荐意义,而后来提出“影响的焦虑”理论的哈罗德•布鲁姆所写的《西方正典》也延续了这一文学史研究思路。夏志清刻意地把文学史研究与传统的历史研究区分开来,他甚至认为文学史家最迫切的任务就是“优美作品之发现和评审”[24]。因此,以作家作品论为主要构成的《中国现代小说史》“把文学史工作的重心放在文学作品的辨析和解读上面了”[25]。所以,与其说夏志清是一个文学史家,不如说他是一个固守经验主义传统的文学批评家。
而普实克的文学史观则与夏志清存在着根本的差别,他的文学史观受结构主义布拉格学派思想与马克思主义史学观的影响,强调文学的社会性、现实性、动态结构性和外在系统性,他认为文学史是社会历史的一个组成部分,其走向受制于经济、政治、文化等多种因素。普实克认为文学史是一种“多元动态结构的历史呈现”[26],他把文学、社会历史、政治、经济等多种维度看作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系统。而这些因素又被置于一个大系统之中,文学系统内部又有着相互关联、相互影响的子系统,各系统、各部分的共同运作最终形成了诸多文学作品,这种观点与结构主义布拉格学派强调整体与部分之间的系统关系的理论息息相关。在这个过程中,他强调了对文学史整体观的掌控的重要性,因为只有从整体上把握才能揭示、探索文学发展的规律与脉络,这是马克思主义史学观所带给他的启发。在普实克看来,撰写文学史就应该“揭示他们之所以选择这条道路的必然性,并描绘出决定中国现代文学之特征的历史背景”[27],而无论是结构主义系统观还是马克思主义史学观,这些思路的运行都离不开归纳和推演的理论性主导。因此,普实克依然本着一种做历史科学研究的研究者心态,而他对历史的宏观演绎和理论概括依然背靠着大陆理性主义思维模式。
需要强调的是,在争论之中,两种文学史观都号称注重科学性和客观性。只是夏志清的科学客观是忠实于个人阅读经验和传统价值,以经验论为核心;而普实克则要求合于现实、合于历史,既需要借助于经验主义的科学实证,又要面对宏观概括而形而上学,但究其本质而言,他的文学结构论是以理性推演为基础的。
对比而言,“夏志清对于文学史的理解偏向于文学批评,偏向于作家作品的批评和经典作品的发现,而普实克对于文学史的理解更侧重于探寻文学发展规律的史学属性”[28]。前者带有明显的经验主义意味,而后者本着理性主义精神,这依然是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对立。
在方法论层面,前文提到的两人所背靠的流派意识则起着决定性作用,普实克运用以理性为内核的马克思主义和布拉格学派结构主义理论作为分析工具,而普实克所遵循的“伟大的传统”和新批评派的思考方式都离不开经验主义思维基础,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两人的对立依然是两大思维模式的对立。
另外,受制于哲学意识形态、流派理念、文学史观和方法论差异的影响,两人对中国现代具体文学现象的理解也带着各自的经验主义和理性主义的“偏见”。
由于关注文学发展的整体性和系统性特征,普实克专注于在不同作家、作品、国别、时代等维度之间寻找动态的文学与时代背景等非文学因素之间关系与结构,最终“在中国文学系统内部梳理了古典文学与中国现代文学之源流,又在中国文学系统之外建立起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之联系,从事实上丰富了中国现代诗学的意义,拓展了中国现代诗学空间”[29]。在这个意义上,他高度评价了与社会时代密切相关的左翼文学家和革命根据地作家,除了鲁迅之外,普实克把笔墨“放在茅盾、老舍(主要是抗战前的茅盾和老舍)、叶绍钧、丁玲、赵树理等数人身上,连张天翼、沈从文、巴金等著名作家也没有提到”[30]。而文学发展的整体性与系统性特征是建立在描摹社会、文学关系形态的基础上,在这个过程中,大陆理性主义的理性思辨精神是无法缺位的。
而夏志清则致力于发现那些有艺术和道德价值的作品,在他看来,“‘道德’、‘人性’这两个具有对立性质的概念的对立或综合竟然能体现出审美价值”[31],因为“经得起时代考验的文学作品都和‘人生’切切有关,揭露了人生的真相,至少也表露一个作家自己对人生的看法”[32]。因此,他忽视了鲁迅等左翼革命现实主义作家的文学价值,剥离一切“非文学”因素后发掘了张爱玲、沈从文、钱锺书、师陀等具有人文主义光辉、艺术价值高超的,却又被中国主流文学史所遗忘、遮蔽的作家。“道德”和“人性”的对立与组合的鉴赏要求文学批评者具有较高的人文素养和大量的文学阅读经验,从本质上依然无法脱离经验主义的窠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