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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忠:吴冠中的两条腿|天涯·新刊

天涯杂志  · 公众号  ·  · 2017-07-12 1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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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吴冠中(1919-2010)

吴冠中的两条腿


近代以降,西潮激荡,中国画界开始出现新型艺术巨人:徐悲鸿、林风眠、吴大羽、庞熏琹、李可染、关良……他们既通中画,又通西画,可称为“两条腿的巨匠”。

吴冠中无疑属于这个行列,但又显得与众不同,那就是,他的两条腿一粗一细,反差较大;粗的是他的油画,细的是他的国画。

对吴冠中的油画艺术成就,美术界的看法比较一致(除了少数学院派写实主义油画家颇有微词),一涉及吴冠中的国画创作,问题就来了,不少人认为:吴冠中半路出家搞国画,缺乏起码的笔墨功夫,画风虽新,但经不起推敲,也不耐看。范曾这样批评吴冠中的线条:“似水注玻璃,一顺而下,可惜无痕费精神,画了半天,没有留下足观的一笔。”“不见其用笔,唯见春蚓之绕草,秋蛇之绾树,杂以五彩纷呈的乱点,谓为中西绘画之交融于斯集大成,不亦尘秽视听而轻当世之士乎?”话虽尖刻,却也触着了吴冠中的软肋。

细考吴冠中的“跛脚现象”及其“笔墨”公案,深感两者之间有密切的关联,历史因素与个人因素互相交织,值得细细梳理。


各种文献资料足以证明:吴冠中与中国传统书画缺少一种“夙缘”。据其自述《水草青青育童年》的记载:吴冠中1919年出生于江苏宜兴闸口乡北渠村的一个生计艰辛的家庭,身为八孩之长,从小就品尝人生的严酷,与琴棋书画、古籍善本基本无缘,家里唯一的书画藏品,是一幅过年用的福寿中堂画和一副对联。尽管如此,其身边仍有一位擅长书画的人,就是中堂画的作者,父亲的老朋友,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缪祖尧。吴冠中曾与他朝夕相处,看他作画,帮他跑腿买零食。然而,艺术天赋丰沛的吴冠中没有拜他为师,打下笔墨童子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而且,从吴冠中的字里行间,也读不出对传统书画有特别的兴趣爱好,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宽敞明净、幽静宜人的画室(吴冠中后来一直渴望这样的画室),还有缪画师用烧饭锅底的灰画的大黑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注意:吴冠中的视觉记忆执着于色彩而非“笔墨”,与他后来的绘画主张相吻合。)

吴冠中自述中还有一个重要的细节:有一次父亲带他逛庙会,各种小吃、玩具琳琅满目,却与他无缘,囊中羞涩的父亲,为安慰儿子,用玻璃片和彩色纸屑为他做了一个土万花筒,结果成了他“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成为吴冠中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

童年的吴冠中对舶来品万花筒的兴趣远胜于中国传统书画,象征着他日后的文化立场。回顾吴冠中成长的时代,正是“全盘西化”盛行,洋货洋物、洋腔洋调畅销中国,“西体中用”占据中国文化思想中心的时代,具体到绘画领域,据统计,当时美术学校学习油画的人数是学习国画的十倍。于是,便出现以下一幕——

1936年夏的一天,在艺专学生朱德群带领下,素无学画经历、年已十七岁的工科学生吴冠中走进位于西湖边上的杭州国立艺专,立刻为西方现代艺术“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刺激”所征服。五十年后,吴冠中这样回忆:“我头一次窥见西湖艺苑,立即忘乎一切在醉倒于琳琅满目的油画、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我确是怀了恋爱情怀,中了丘比特之箭了。”不久吴冠中违背父命,弃工从艺,考入杭州国立艺专学习西洋画。


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大门(现“平湖秋月”附近)


西湖国立美专是一个“西体中用”的艺术象牙塔,西洋美术课程远远多于国画课程,校园弥漫着一片崇洋的氛围,“教授们都是留法的,画集及杂志大都是法国的,教学进程也仿法国,并直接聘请法国教授(也有英国和俄国的),学生修法语。”“七七事变”后,日军的炮火惊动了这个象牙塔,莘莘学子在老师带领下颠簸迁徙于西南各地,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继续学业,然而“西体中用”的格局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这里有一件事情值得辨析:吴冠中晚年一再讲述国立艺专时代曾随国画大师潘天寿学国画,临遍宋、元、明、清诸大家的名作,其中还有冒着日机空袭危险,让人将自己反锁于学校图书室,苦临八大、石涛画册的故事。然据《吴冠中年表》(吴可雨编)记载:因战时油画材料的极度匮乏,1940年前后吴冠中曾转入国画系,师从潘天寿学习中国画,因迷恋油画色彩,一年后又转回西画系。由此可知,吴冠中集中学习国画的时间,只有一年左右。在没有书法童子功,又先入为主接受西方现代绘画训练的情况下,以区区一年时间“临遍宋、元、明、清诸大家的名作”,结果是可想而知的,这种古画临摹,极有可能成为西方现代绘画学习的辅助与注释。尽管如此,这一年左右的国画学习对于吴冠中意义仍然不可小觑。

抗战胜利后,吴冠中凭过人的毅力和才华,过关斩将,考取留法公派名额,到巴黎美术学院深造,在原汤原汁的西方现代艺术中泡了三年。经过土洋双料的西式现代绘画训练,加上1949年以后严格的文化环境的磨砺与塑造,吴冠中的油画创作于1960年代结出丰硕成果,到“文革”后期(即李村时期)达到高潮。

纵观吴冠中一生的艺术创作,“李村时期”具有特殊的意义。可以说,这是吴冠中一生艺术心态最纯粹、最无杂念的时期,一切世俗名利的念想与野心此时烟消云散。抚今追昔,事与愿违,展望前程,一片茫然,何以解忧,唯有绘画!更何况,吴冠中的油画技艺经过三十年的磨炼,此时已达炉火纯青的地步。在这样的背景中,吴冠中迎来了自己艺术创作的黄金时代。


吴冠中作品《麻雀》


吴冠中该时期的油画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气息与生命情调,用笔精妙,色彩清新,构图别致,线条富于书写意趣,代表性作品有《麻雀》《瓜藤》《李村树》《房东家》《高粱与棉花》《石榴》等。正如张仃评价的那样:“他这时的油画,我以为从意境、构图、色调与笔法上,更趋成熟,更加民族化了。”众所周知,艺术上登峰造极的境界,是各种机缘泊凑的结果,缺一不可,其中画家的精神状态最为重要。当他凝神一志,心无旁骛,激情与理性平衡和谐,达到“天人合一”时,心灵便会涌现神奇的意境,正如吴冠中自述的那样:“背朝青天、面向黄土的生活,却使我重温了童年的乡土之情。我先认为北方农村是单调不入画的,其实并非如此,土墙泥顶不仅是温暖的,而且造型简朴,色调和谐。当家家小院开满了石榴花的季节,燕子飞来,又何尝不是桃花源呢!金黄间翠绿的南瓜,黑的猪和白的羊,花衣裳的姑娘,这种纯朴浑厚的色调,在欧洲画廊名家作品里是找不到的。”“我在天天看惯了的、极其平凡的村前村后去寻找新颖的素材。冬瓜开花了,结了毛茸茸的小冬瓜,我每天傍晚蹲在这藤线交错、瓜叶缠绵的海洋中,摸索形式美的规律和生命的脉络。”

然而,志向远大的吴冠中并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杰出的“粪筐画家”。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他的艺术野心熊熊燃烧起来,留法同窗赵无极在西方画坛的成功,回国时作为上宾被国家领导人接见,深深地刺痛了他。此中的不平之气,在他的自述文字中多有表露:“三中全会的春风使他获得了真正的解放,他受过的压抑、他的不服气、近乎野心的抱负都汇成了他忘我创作的巨大动力。他在三十余年漫长岁月中摸索着没有同路人的艺术之路,寂寞之路,是独木桥?还是阳关道?是特殊的历史时代与他自己的特殊的条件赋予了他这探索的使命感。”“他不止一次向她(吴冠中妻子)吐露心曲:留在巴黎的同学借法国的土壤开花,我不信种在自己的土地里长不成树,我的艺术是真情的结晶,真情将跨越地区和时代,永远扣人心弦,我深信自己的作品将会在世界各地唤起共鸣,有生之年我要唱出心底的最强音,我不服气!”奋起直追,赶超西方现代艺术潮流,以东方艺术巨人的身份与西方艺术巨人较量,成为吴冠中此后三十年坚定不懈的追求。

吴冠中新一轮的艺术创新,目标锁定于中国画。此举滥觞于“文革”后期,据《吴冠中年表》记载:吴冠中于1974年开始画水墨画,那年他已经五十五岁。显然,“油画民族化”的成功,给他进军中国画带来极大的自信。在1976年1月1日至友人的信中,吴冠中这样告知:“最近我在宣纸上耕作,鸟枪换炮,工具材料开始讲究起来,画幅也放大一些。素与彩、线与面、虚与实、古与今、洋与土,东方与西方的姻亲结合既成事实,但我忽又重新考虑住居问题,住到女家还是住到男家,定居在水墨宣纸还是油画布上呢?”然后总结水墨艺术的种种优胜之处:第一、纸与水的变化多端,神出鬼没;第二、墨色之灰调微妙,间以色,可与油彩抗礼;第三、线之运用天下第一;此外,它方便、多产、易于流传,不像油画阳春白雪难于深入民间。吴冠中这些见解主张,明显来自于西画(即油画)的刺激与比对;而且,对新的艺术实验吴冠中自信满满,毫不觉得困难:“目前我将自己的油画移植到宣纸上,更概括、更重意,有时效果是青出于蓝,每有所得,不胜雀跃,忘怀老之将至矣!”

然而,中西绘画融合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无法一蹴而就。这种融合有深有浅,品位有高有低,路子有正有偏,若想达到圆融的境界,必须具备一个条件:兼具中西绘画的精深造诣,经过长期的酝酿和艰苦的探索。由于没有书法童子功(后来也没有补这一课),而是先入为主接受了西方绘画尤其现代绘画的“形式美”法则,这种艺术知识背景,深刻地制约了他的“国画现代化”艺术实验。1980年代初,吴冠中这样叙述自己的艺术追求历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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