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只要不是路程太远,只要不是时间太紧,无论到哪里去,我都宁愿坐火车而不是乘飞机。我喜欢火车穿行在大地上的感觉,不论是在晴朗蔚蓝的天空下,还是在星垂月涌的夜幕中。只可惜,我们这里不是俄罗斯的大地,没有契诃夫笔下的白净草原,也没有屠格涅夫笔下无边的白桦林。无数次,我想象着坐火车从西伯利亚去往它的欧洲部分——或者干脆就是圣彼得堡吧,一路上经过曼德尔施塔姆、索尔仁尼琴、布罗茨基们被流放的土地,森林、草原,落日、荒漠,还有碧蓝幽深的贝加尔湖……如果有一天我也来歌唱土地,那一定是俄罗斯的土地;如果有一天我也会歌唱国家,那它一定是另外的国家。
生活在此处,而灵魂在别处。
2、每次坐火车,都会想起我的朋友于小韦的那首诗:《火车》——
旷地里的那列火车
不断向前
它走着
像一列火车那样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的是,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用来形容火车,能形容它的,只有它自己。是这样的吧,小丁?
3、第一次坐火车,是在高二那年,去苏州参加一个中学生文学笔会。我已经十七岁了,从没出过那么远的门,心中自是有些忐忑。问母亲要了一百块钱,坐了近三个小时公共汽车去淄博,然后从淄博坐上去往苏州的火车。县城的中学还没发学生证,我掏出一张学生记者证(忘了是哪个报纸的了)递给售票员,竟然买到半价票,高兴得不得了。火车上人满为患,最挤的时候,甚至只能一只脚站在地上。最后实在撑不住了,我把挎包斜背在肩上,钻到了座位底下。没想到座位底下也已经有了人,他们看我钻进来,就往两头挪了挪,腾出一小块地儿让我躺下。年龄小,睡得快,加上实在是太累了,这一觉就睡到了南京。直到有人喊“南京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才被吵醒过来。我也钻出来看长江大桥,可天还没完全亮,外面模糊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只能感觉到铁桥在火车的轰鸣声中轻轻震动。到了南京站,大部分人都下去了,车厢里一下子空落落的,让人觉得此前的拥挤有些不太真实。但是,我身上还没来得及掸掉的尘土足以作为有效的证明。终于有座位了,我找了个靠窗的位子坐下,天也渐渐亮了起来,车窗外不断闪过的江南景色与我的故乡多么不同。我看到了一条又一条的水汊,一片又一片的稻田,还有小河中慢慢游荡的乌蓬船……这些从前只在课本上和小说中知道的事物,终于慷慨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即便在此刻,我仿佛还能看到那个清瘦的北方少年那新奇惊喜的神情……
一周后从苏州返回的时候,我已经有了一个同伴,那是在笔会上认识的一个山东老乡,好象是临沂人,长得高大魁梧。名字我已经忘记了,依稀记得是姓解吧。他掩护着我,一起挤上车,还抢到一个座位,于是我们两人轮流着坐。一路上谈一些笔会上的趣事,参加笔会的哪位作家、诗人的作品,还揣测我们这些人里面,会有谁最终能够成为真正的作家和诗人。到了山东境内的某一个车站,同伴下了车,要转车去临沂,又剩下我一个人。列车开动之后,我想去洗手间,又担心座位被人占去,想把包放在座位上占地儿,又怕被人偷。包里虽然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我刚在苏州买的那一大摞书可是我的宝贝啊。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洗手间还是必须要去的。一如先前的猜想,等我回来的时候,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大块头。我一声没吱,又返回身挤到两节车厢的连接处。由于这里晃得厉害,没人坐也没人躺。我坐在车板上,拿出新买的书,挨本翻看摸挲:《探索小说集》上下两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刘再复的《性格组合论》,克莱夫·贝尔的《艺术》,吴亮、程德培的《艺术家与友人的对话》,余秋雨的《艺术创造工程》……(我至今记得扉页上余秋雨的手迹,他的钢笔字多么漂亮啊,到现在我仍然相信,老余要是专事书法,一定能成为一个了不起的书法家,而不是现在这个让人恶心的“含泪大师”)直到我又一次忍不住睏意在车厢的剧烈摇晃中睡去。等车到济南的时候,我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衬衣的后背处已经在车厢的摇晃中被磨破了。我把挎包转到背后,挡住磨破的地方,就这样一直回到家,以至于脖子下面被勒出一道红红的印子,过了好几天才慢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