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后世诸多的传说当中,哈桑的传奇起源自他的父母。相传他的父亲是一位阿拉伯王子,而母亲则是一位流落法国街头的犹太难民。也难怪,大众总是喜欢这种王子和贫女、世家和仇人的桥段,以及贫富、阶级、信仰都对立的爱情故事。
然而真相总是平凡的,所谓传奇也只不过是源于偶然,归于命运的产物罢了。
哈桑的父亲的确有阿拉伯血统,但早在他祖父这一辈,就离开了不安定的中东,转而在欧洲经商了。他的母亲倒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犹太人,可同样出自商人之家。两个求学的年轻人在里昂相遇,商人自由的灵魂与高学历带来的视野超越了宗教的传统,爱情的火焰烧尽了一切理性的思虑,女孩便有了哈桑。
起初,他母亲并不知道自己腹中的孩子,回到巴黎的她,只把里昂发生的一切当做是一场梦幻的邂逅。当她意识到这样一个生命的奇迹时,三个月早已过去。时移事变,她看着社交网站上他和其他女孩的照片,便下定决心,独自生下这个孩子。那时早已是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一位单身的母亲并不会引起人们的另眼相待,虽然她的父亲对女儿的“不检点”很是不满,可并未把这愤怒加诸于无辜的婴儿身上,这个孩子终究还是平安地降生了。
不同于传统的父系社会,犹太人更像是母系的。一个人是否被认为是犹太人,是由其母亲决定的。于是,哈桑在出生之后的第八天便接受了割礼,成了上帝与犹太人契约的一部分。他母亲还为他取了犹太人的名字,可这名字早已不为人所知。刚出生的哈桑除了哭得少些,跟其他的婴儿并没有什么不同。淡黄色的胎发还未褪尽,他就开始睁大眼睛观察这个世界了。
他的外祖父对这个孩子的培养非常重视,甚至可以说到了严苛的程度。哈桑刚学会说话,外祖父就开始教他背《希伯来圣经》,他展现出惊人的记忆力,及至四岁,就已经能够把《希伯来圣经》完整地背诵出来,开始学习《塔木德》了。
命运的巨轮缓缓转动,五年之后的一次偶遇,让两个失落的年轻人再次点燃了希望。这一次,他们已经日渐成熟了,不会再轻易放手。哈桑的父亲这才知道,自己早已有了一个孩子。
他怀着忐忑与希望去见自己的孩子,却在门还未打开的时候,听到一个稚嫩的童音诵道:“我要与你并你世世代代的后裔坚立我的约,作永远的约,是要作你和你后裔的神。我要将你现在寄居的地……”
父子间的隔阂就这样产生了,在孩子尚未见到自己的父亲之前。这种宗教观点上的巨大差异,成为了哈桑父母之间巨大的心结。
可两人谁也不愿意放弃,那时候人类社会正欣欣向荣,繁花似锦,未来充满了无限的可能。在这样的社会氛围之下,他们还是组建了家庭。两个人简直可以说是完美的伴侣,互相补充的性格,相似的生活节奏,同样层次的思想境界——唯独在孩子的教育上,谁也说服不了谁。
哈桑的母亲并不是一个“固执而又虔诚”的信徒,可她对于丈夫试图改变孩子出生以来就有的信仰很不满。你要知道,这两个人从小都处在多元化的环境中,早就知道世间万物并非是一句对错可以概括的,所以,这并非是两种宗教、两个种族或是男人与女人之争,而是父母之争,因为爱而产生的争论。
两个人都深爱着这个孩子,因而都想要跟他建立更深的维系。哈桑天性本就不活泼,外祖父的养育更让他成了一个安静守礼的孩子,这份性情本是其他家庭求之不得的,于他父母而言却成了一种阻碍——玩具、爱抚、出游,哈桑对于这些传统家庭的“手段”并不感冒,深具慧根的孩子需要更深的交流。这才是他父亲想要改变他信仰的原因,宗教是灵魂的集会所,慈爱的父亲只想找一个地方和自己的孩子对话而已。
这个问题在哈桑七岁的时候得到了解决。在目睹了父母又一次的争论之后,懵懂的孩子开口问道:“既然我同时有妈妈的蓝眼睛跟爸爸的黑头发,为什么不能同时信仰妈妈和爸爸的神呢?”他的父母只能苦笑着接受了这种妥协,同时约定好,让哈桑长大了以后自己去做选择。在他们看来,同时信仰两种宗教,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闹,信仰建立在忠诚的基础之上,哪儿由得人左右摇摆?
哈桑却把这当了真,他平等地对待着自己的两种信仰,甚至为自己准备了两顶帽子。周围的人都知道,当他戴着蓝帽子的时候,他就是个犹太教信徒,会履行犹太教的祷告,过了一天,他又会戴上白色帽子,成为一位木思林,严格地按照木思林的要求跟着父亲朝着麦加的方向朝拜。
聪慧如他,自然早就发现犹太人的神“雅威”和木思林的神“安拉”并没有什么区别,上帝向人类播撒他的慈爱与威严,只是形式不同而已。那时他还没有去深思这些问题——如果单单只是形式不同,为何历史上会有上千年的流血与争斗?
如果哈桑只是简单地接纳了两种宗教,没有经历后来的事的话,那他也许会继承来自父母的可观的财产,成为一名神学家、哲学家或者科学家。
他十三岁那年,父母带他去了耶路撒冷,在哭墙之下为他举行了受戒礼,已经长大成人的男孩用希伯来语念诵着《托拉》,虔诚的模样让人无法直视,仿佛他就是在与神对话。
可那正是2046年,致命的病毒武器被投放在耶路撒冷的那一年。哈桑的父母死在了戴高乐国际机场,甚至没来得及进行治疗。年轻的哈桑活了下来,被迅速降温,然后转移到德国治疗。他的外祖父找来了最好的医生,却只得到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为了救回孙儿,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所以,当日内瓦的医学专家给出他们的细胞重组疗法之后,他毫不犹豫地接受了。即便,这种疗法会让哈桑承受无比的痛苦,老人也只说了一句:“我相信我的孙子,他一定会活下来的。”
在细胞重组的那一个月里,哈桑一直处在半醒半睡的状态。他模糊的意识只记得父母死去的脸,只记得如同地狱一般的耶路撒冷,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遭受着前所未有的折磨。愤怒、焦躁、失望、痛苦,这些情绪让他深陷泥沼,无法自拔,可同时,他本心的恬静、平和、无争、博爱又时时提醒着他,不要放弃。治疗开始的两周之后,他的绝望到达了顶点,心里充斥着“还不如死去”的想法,但一束光却照进了他的思维。
没有任何实体,没有任何言语,只是一束光而已,哈桑却一瞬间发生了改变。耶路撒冷的一切有了答案,他看到了自己的使命,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他的神。在亚伯拉罕、摩西、耶稣、穆罕默德之后,又一位先知诞生了。
当他再次醒来之后,眼神中的悲悯让人不由得心痛。
他再次回到外祖父的家,接受良好的教育,学习医学、神学、金融学、社会学,他带着诸多头衔离开学校的时候,也正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开始的时候。
非洲沦为核战的战场,蘑菇云给人类文明的辉煌灿烂抹上一层阴霾。之后,核冬天降临在周围的地区,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在绝望当中死去。年轻的先知明白自己改变不了政局,但仍旧倾尽全力,投身到医疗的第一线。
在那之后的几十年里,他与无数被辐射致病的人对话,拯救他们的生命,同时也擦亮他们的心灵。渐渐地,他的信仰被人所知——他认为一切的宗教形式并不重要,上帝、雅威、安拉俱为一体,神本是慈爱的,绝不会希望自己的子民因为信仰而相互争斗。
等到几大宗教的管理者们注意到他时,他已经有了几十万信徒。可那时世界正面临倾覆的危机,大家都自顾不暇,哈桑的主张得以幸存下来。及至黑海战争爆发,黑海墙被建立起来,他已经是谁都不能忽略的一个“大人物”了。他一直游走在黑海墙外侧的马尔马拉自治区,继续着他的医疗事业,可在外人眼里,他早已不是一个医生那么简单了。
马尔马拉自治区的难民们把他看成精神领袖,想让他组建一个统一的政府,却被他拒绝了:“你们应该依托内心的力量,而并非外在的形式。”“我先是一个神的子民,然后才是一位医生,你们却要我做一个总统,不觉得很可笑吗?”
黑海的商人们看重他的声望,总是或多或少地支援他的医疗,他接纳了那些资源,却同样拒绝成立一个以他命名的基金会。
政治家们想要跟他对话,通过他缓冲和难民的矛盾,他却讲起了《撒母耳记》里大卫王的故事:“一座城里有一位穷人和一位富人,穷人只有一只羊,富人则牛羊无数,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富人舍不得从自己的牛群羊群中取一只给客人吃,却取了那穷人的羊羔预备给客人吃。大卫因为做了和富人一样的事而被上帝所惩罚,而你们呢?”
他一直否认自己创建了一种宗教,但他的确拥有了那么多的信徒,这些人并未摒弃原本的信仰,只是对不同信仰当中的冲突有了更多的容忍。同时,他们认为哈桑就是上帝的使者,是旧约中的弥赛亚。
五年以前,失去了父亲和哥哥的艾麦拉,面对病倒的母亲陷入了绝望。实在坚持不下去的她,第一次违背自己的诺言,趴在母亲身边哭了起来。一只温暖的手按在她的肩上,她一回头,便看到了那双眼睛。
“不管这世上有多少绝望,唯有活着才能看到希望,看到你自己。”哈桑说完这句话,就开始为她母亲检查身体。母亲虽未痊愈,但终究还是活了下来。
那双手的温度一直留在她的肩头,可手的主人却已经不在了。
艾麦拉麻木地跟着帮她装满物资的巴塞尔回了家,和往常一样,她把食物藏在唯一的柜子上,又把她找到的锡皮裁剪好,方便第二天修补漏水的屋顶。
第二天,她照常整理了自己的衣着,做好一天的饭,离开家往巴里叔叔那里去。巴里是一名医生,有一些来源不明的收入,艾麦拉一直在帮他做一些护士的工作,以换取必要的生存费用。
她包扎伤口的手丝毫不见紊乱,碧绿的眼睛却愈发幽暗了。
下一章
湖与海的边缘|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