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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长白 | 大消遣

盘古智库  · 公众号  ·  · 2017-07-02 20:25

正文


大消遣

作者 | 胡长白



金圣叹生于明万历三十六年(1608年),三月初三。正逢明清易代,天下风云际会,一辈子过得如细线上的风筝。摇摇晃晃,近了青天,觑了红尘,又摔在地上。他说,真读书人天下少,不如意事古今多。


读书人对古今之不如意,总有针扎般真切的体验,或如丧家犬般的丧怀。金圣叹点评《西厢记》,如老僧开示:天地悠悠,浩荡大劫,几万万年月,如水逝云卷,无不尽去。至于今年今月之我,无非暂有之我,终与云水相逝,同归于尽。这话说的,跟风筝破了天地的蛋壳儿,越了时间的疯人院一样。


但是,你别太信读书人的淡然,惨然就藏在淡然的纸背面。读书人常有强烈的表演欲,说出去,写下来,等你说好帅!自从告别少年,谁大笑之后,嘴角不抽搐,口舌不干涩,心中无苦辛?


当然,你也别不信。红尘火大,读书人心中柴棘成垛,或可隔三岔五烧出一只真凤凰来。金圣叹就是好大一只。明末清初的读书人,硬骨头一捆,软骨头一堆,投降归隐抵抗,也就把人生的选项填满了。金圣叹以上全不选,而是扎了竹篾,做了凤凰风筝,上天入地,游戏人间。

游戏人间最要资本,不然什么逞才任性、玩世不恭、特立独行,最终只是对自己的戏弄。装疯卖傻一阵子,灰头土脸一辈子。金圣叹说,雨入花心,自成甘苦。他把清初活成魏晋,将人间世变成游戏场,以花心收了甘霖苦雨,凭暂我敛了惨然淡然,算得上一场真人秀了。


金圣叹原有一个富贵吉祥的名字:金采。这种名字大多出身破落户,传递父母朴素卑微的祈望。苏州吴县的孤贫少年金采,凑了因缘,读了私塾,自此便靠着才情横行乡里。这与同龄人张岱尽逞富贵纨绔横向乡里又不同。穷小子金采敲锣打鼓地说,自古至今,止我一人是大材!生气吧?但你就是斗不过。


譬如,他在街头闲荡,有老头出上联:大小子,上下街,走南到北买东西。金采对曰:少老头,坐躺椅,由冬至夏读春秋。


金采十八岁乡试,试题是“西子来矣”,大约是依据“西施入吴”之史实写篇八股言论。小金写道:开东城,西子不来;开南城,西子不来;开北城,西子不来;开西城,则西子来矣,西子来矣!


这种不着调的文章,他后来还写过不少。譬如,穷山空谷之中,黄金万两;露白葭苍而外,有美一人。试问夫子动心否?曰: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动!


小金子这么戏耍着到了中年,赶上明清鼎革,江山易主,便绝意仕进,坐馆收徒。他先把自己的名字改了,字人瑞,号圣叹。别人出一声,是叹圣;我发一言,则是圣叹。随后,他又重整旧屋,名曰“贯华堂”。学周古今,贯通华夏,正是“止我一人是大材”的同义词。

贯华堂开张后,几无书声朗朗,因为就他一个人在讲。清人廖燕在《金圣叹先生传》中记述说,老金设高座,自居其上,声若洪钟,顾盼伟然。凡一切经史子集、佛道内外之典,以及稗官野史、九彝八蛮之旧闻,老金张口便来,“纵横颠倒,一以贯之”。学生也没什么好问的,老金讲后,“毫无剩义”。


及至课间,求学者才敢上来完成一件事:叹圣。“攒眉浩叹,叹未曾有”。而“先生则抚掌自豪”,对顶礼膜拜之四众,“不顾也。”此等自怜自傲,绝不限于贯华堂内。老金经常外出砸场子,“时有以讲学闻者,先生辄起而排之。”你那点学问,还好意思出来混?


除了讲学和砸场子,金圣叹最爱三件事:饮酒、扶乩(jī)、评书。


老金所好,首要是饮酒。消磨傲骨惟长揖,洗发雄心在半酣。金圣叹一生独立、完整的著述不多,流布最广者,当是他所列举的人生三十三件痛快事,其中有四件与饮酒相关。兹举二例:


其一:久别十年之老友,抵暮忽至。开门一揖毕,来不及问一句船来陆来,也顾不得引其坐床坐榻,而是急吼吼地返回屋中,一脸贱兮兮地问老婆:君岂有斗酒如东坡妇乎?老婆慨然拔下金簪,换三日酒去——不亦快哉!


其二:春夜与诸豪士快饮,至半醉,住本难住,进则难进。忽然旁边有一解意童子说:大哥,我们酒后放炮啊!便取大纸炮十余枚,点火放之。硫磺之香,自鼻入脑,通身怡然——不亦快哉!

在世人的眼中,老金是半疯半魔、半人半神的角色,他所好的第二件事是扶乩。这是一项传袭千年的巫术,今日犹存的“笔仙”乃其变种。扶乩道具简单,机理却神乎其神:丁字木架或笔架,中悬锥笔,下有沙盘,再以倒扣的簸箕等物覆其上;术士虔敬祝祷,及至神鬼附身,锥笔便在沙盘写下原曲和所欲。


金圣叹自十九岁起为人扶乩,神乎其技十余年,名震文坛。最著名的两个客户,一是降了大清、纳了柳如是的晚明探花钱谦益,一是江南望族叶家。叶家千金小鸾因染小恙而亡故,金圣叹为其扶乩探因果,留下了一段出乎乐府近乎诗的乩辞:


问(术士即金圣叹问):曾犯杀否?答(锥笔应答):曾犯,曾呼小玉除花虱,也遣轻纨坏蝶衣。曾犯盗否?曾犯,不知新绿谁家树,怪底清声何处箫。曾犯淫否?曾犯,晚镜偷窥眉曲曲,春裙亲绣鸟双双。曾犯妄言否?曾犯,自谓前生欢喜地,诡云今坐辩才天。曾犯恶口否?曾犯,生怕帘开讥燕子,为怜花谢骂东风。曾犯贪、嗔、痴否?……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


在金圣叹的乩辞中,十七岁的叶小鸾如淡墨轻烟初桃新柳,却也抵不过浩荡大劫,暂我如水逝云卷。呜呼,你且看她是否像极了后来者曹雪芹笔下的黛玉或颦儿?

金圣叹扶乩,信之者奉为神明,不信者詈之为魔。老金一介文士,何以长事扶乩、做了神棍?以下理由,可供猜想:


一则真信。金圣叹笃信佛道,自称佛教天台宗祖师智顗转世,号泐(lè)庵大师,又精通佛典,对《西厢记》等才子书的点评多有佛法底色。对于宿世因果、众生业缘,他大概真信自己可以灵眼觑见、灵手捉住,以慰藉有情、救拔众生。


但这一点也可疑,如果你读过天台智顗祖师的《法华经玄义》、《摩诃止观》和《小止观》,就会发现人家是老老实实的修行人,绝不搞占卜问命、降神附鬼那一套。附带一句,金圣叹自号中的“泐”字,意为旷劫流水冲刷的石纹。后生曹雪芹,且接住这石头记!


二则真穷。自古傻子有多少,大师就能赚多少。作为神棍的金圣叹,扶乩不过是为了糊口,他太穷了。有多穷呢?他所称的人生三十三件痛快事,几乎全是破落户的乐子。譬如饭后无事,翻筐倒柜,发现数百封借据欠条,而债主死的死,散的散,“总之无有还理”。于是背人取火烧净,仰看高天,萧然无云——岂不快哉!


他也有还钱的时候,另一件痛快事便是还债毕,不亦快哉!廖燕在传记中也透露了他的穷而无度。好友王斫山借先生三千金,以赡养老母。先生“甫月越,已挥霍殆尽”,还厚脸皮回复说,这钱放在你家,徒增守财奴名,我今天“为君遗之矣”。


三则真帅。金圣叹也许把扶乩尤其是书写乩辞当作了文学创作或游戏人间的一场仪式。世上举笔者,岂有在人神、生死、因果之间书写更痛、更快之事?叶小鸾的母亲病逝后,叶父又请金圣叹扶乩。老金的乩辞更是捣人心肺:


问:君有何言?有所需用,当焚寄之。

答:生时同苦,苦在一地;死后同苦,苦在相望。

金圣叹所爱的第三件事,让他不朽。这便是点评才子书。他所认定的才子书有六部:《庄子》、《离骚》、《史记》、《水浒传》、《西厢记》、《杜诗》。前三部生前未及动笔,《杜诗》完成一部分。关于水浒,今人尽知的“逼上梁山”这个中心思想,便来自老金的概括。


金圣叹对《西厢记》的点评最惹人爱,也最招人恨。所恨者,《西厢记》乃市井流通的俗物,更有淫书之嫌。金圣叹诅咒说,凡言西厢为淫书者,死后必堕拔舌地狱。这大概为黛玉、宝玉提供了偷看西厢的理由。如你所知,后世胭脂斋对《红楼梦》的点评,所效者正是老金。


金圣叹缘何点评《西厢记》?他自陈了两个理由:恸哭古人,消遣人生。


缘何恸哭古人?古今几万万年月,顷刻尽去,不容少住,闻声感心,多有悲凉。这是金圣叹同体大悲之心的显化。一切无常,因果难消,不如重新想象一种生活。

何谓消遣人生?金圣叹认为,他点评西厢、扶乩降神、斗酒雄心、高堂讲学、戏谑怪文、无端哭笑,无一不是消遣人生。在他看来,诸葛孔明感激三顾、许人驱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也是一种人生“消遣法”,陶潜不甘折腰、飘然归去同为消遣人生。


在浩荡大劫之中,直面暂我之生,且游戏之,且消遣去!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去他娘的!


纵然做不得游于南海北溟的大鹏,也要扎了竹篾,做得风筝,上天入地。线断了又如何?金圣叹把风筝线断亦视为人生三十三件痛快事之一:看人风筝断,不亦快哉!


清顺治十八年(1661)年,金圣叹与一众秀才为了抗击吴中县令任维初的贪酷,发起了著名的“哭庙案”。他并不反抗朝廷,早年听说顺治赞美他的文章,犹北面叩首。而朝廷还是下旨杀了他,“拟不分首从斩决”。


金圣叹在刑场上玩了最后一场游戏。他说,割头,痛事也;饮酒,快事也;割头而先饮酒,痛快痛快!临斩前,他要求行刑者近身附耳,有大秘密相告。及附之,他说:


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味。


愿金先生大消遣后,得大休息。这于他并不难,推窗见山,把屋里嗡嗡嗡的小蜜蜂放出去,他都觉得是不亦快哉的人生妙事。

以上。长白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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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古智库学术委员、博士,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系访问学者。兼任中国国际公关协会学术工作委员会副主任。主要研究方向为传播学与公共传播,主要著作有《说服与认同》、《公共关系学》、《危机传播管理(第三版)》、《中国公共关系史》和“中国危机管理研究年度系列报告(2005—2014)”等。曾荣获中国人民大学十大教学标兵、教育部高校优秀科研成果奖(人文社科类)、霍英东青年教师奖、宝钢优秀教师奖等荣誉和奖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