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李海鹏
春冈桥头火绒草,佛焰苞畔美人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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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叫“辽宁文学院”也行叫“通勤火车去沈阳”也行

李海鹏  · 公众号  ·  · 2017-02-16 22:02

正文

前几天跟几个大学同学吃饭还说到,我们生活的改变就在1993年证劵市场开放的那一天。1982年中共十二大召开,我受老师委派,作为三人小组里的第三号人物去公民家里普及十二大精神,有家娘们儿调戏我,“小孩儿你再念一遍,姨没听够”,这是什么他妈人民。然后严打,警车在街上停了一溜儿,吓得我魂都没了,心里想:这就是白色恐怖吧!然后——沈阳话应该说“完事儿”——完事儿反资产阶级自由化,我读初中,已经是知识分子了,心里很不支持。完事儿89,这不提了,不到17岁,钢鼓轰鸣一般的记忆。完事儿中国懵逼了,整个国家不走针了。完事儿就到了证劵市场开放那一天,前一天,辽宁大学的智商欠费的学生们坐在草坪上弹吉他,标配一男两女,一男垃圾得跟本校的教育水平似的,一女春心浮漾,一女则像《百年孤独》里的庇拉尔,自己不搞,瞧着别人要搞也高兴。后一天,诗人终于等于傻逼了,草坪上杳无人迹,人人步履匆忙腰间挎着BP机,有个傻逼总来问我,“有盘圆没?”就是盘圆钢。有你妈逼,我有诗,你要吗?丹东军港繁忙起来,军舰开到公海,夜色中运来了大宇、现代、起亚,这就是为什么《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里头的车是起亚,总之人类历史上自有海关以来就有的军队参与走私的故事又谱新篇章。真有二逼买了俄罗斯的旧坦克,炼钢不算,还问到我头上,问我买不买,“这带女朋友兜风,多牛逼啊。”


旦夕之间,中国人民的真正的灵魂醒来了。这灵魂说,我操你妈的89,我操你妈的河殇,我操你妈的老人 政治,我操你妈的儒家的黏黏糊糊的教诲与驯化,我操你妈的萨特两口子,我操你妈的卡尔维诺,我操你妈的平克弗洛伊德,我操你妈一惊一乍惊世骇俗的理想时代,我操你妈的脸面。这灵魂说,我他妈要赚钱了。


时代像雪山坠入火山,崩溃了,蒸腾了,炽热了,而沈阳市大东区望花热电厂后头还有一个笼罩在双曲线型冷却塔阴影下的院子不流于俗,叫“辽宁文学院”。后来我时常跟人讲“辽宁文学院”的故事,每次都要解释,费劲,这次一把讲完。


我不记得是怎么接到邀请的了,从4岁起我就不喜欢参加文学见面之类的活动,但是那次我和几个自以为喜欢文学其实只是发现了在装扮自己的方式中使用文学是最省事的一种又不用智力又不用练习总之纯粹是对自己误会甚深的朋友去了辽宁文学院。一进院子就感觉不妙,一溜低矮厂房改造的房子,破破烂烂,蔫头搭脑,门上的油漆翘得像一片干木耳,进了屋子,排列着的几十个双层床瞧着都像笼子,床上这儿一条脏兮兮的廉价床单,那儿一堆烂被子,有的干脆只有一张草垫子,一堆奄奄一息的辽宁文学院学员正在等待我们的到来。聊了什么不记得了,反正我们立刻撤了,去了女生宿舍。除了卫生状况大有改善之外女生宿舍的状况庶几相同。在去之前,我以为辽宁文学院跟鲁迅文学院之类的一样是银样蜡枪头的半官方组织,没想到,银样都没有——这是一个民间办学机构,吸收的是来自辽宁省各偏远地区的尚未更新时代变迁的信息的农家子弟。我可是有人跑来冲我推销俄罗斯坦克的那种未来新富,那对这种荒谬又惨淡的景象就生出一分同情,不能更多了。我们就聊聊天,完事儿,嚯,辽宁文学院的话题主要对辽宁各市县的著名诗人和作家们的崇拜,以及与他们的交情。我就更添困惑,海明威乔伊斯那帮孙子聚在一块儿也聊这些啊,可为什么现在听着就不对劲呢?这差哪儿了呢?等到女生们准备读诗的时候,我就彻底撤了——我在那年代落下病了,直到如今一听有人读诗就不舒服,觉得聚众读诗猥亵不洁,听金斯伯格狄兰托马斯的录音也犯恶心——抛下了那几个同去的二逼。


过了好几年我才知道当时周围的文学青年还挺不要脸的,也是,他们一帮狗男女老聚在一起能干啥,都是《荒原》光会背第一句的货。多年来我见过的文学青年多如过江之鲫,最后形成一个坚定的认识:文学青年群体的共同兴趣只是性欲。


都一样,众生和众生没多大差别,不分地域,不分时代。后来每次遇到令人讨厌的文学青年、艺术青年、附庸风雅青年、半瓶子醋青年,我会统统称之为“辽宁文学院”。我讨厌文艺青年为自己的失败找清高的借口,讨厌他们动辄在自己小得可怜的知识储备里抽出一条论之曰“牛逼”,牛都没见过你能知道逼在哪儿啊,讨厌他们趋炎附势,讨厌他们认为自己就应该受宠应该被让着应该得到原谅的逼样。至于反文学的猪猡,当然更等而下之,但那不在咱们今天的话题里头。称呼别的也行,用个其它名号也没区别,只不过辽宁文学院恰好给我留下了一个具象的记忆而已:笼子似的双层床、草垫子、对于世界的变化无知无觉。


OK,咱们还是用一个美丽的故事结束这篇废话吧。1989或者1990年的一个晚上,我坐通勤火车回家,从马三家子站到沈阳站,通勤火车的座椅跟公园木头长椅一个样,都刷着红漆,我周围坐满了工人,说着工人的话。火车很慢,耗子睾丸大的站也要停,最初是我的邻座下车了,逐渐地车厢里留下一半人,慢慢地又只剩下1/4,再完事儿,这站下一个,那站下两个,车厢里就只剩下我自己了,坐在一列又一列红色长椅中间。那时候我显然考不上大学,也得不到资助,作为一个年轻人前途灰暗,不过我正在打算在将来的孤独又黑暗的人生中好好打磨一下自己的一丁点儿文学才能。这个记忆后来跟别的记忆混在了一起,乃至我每次想起,耳边好似隐隐萦绕《日瓦戈医生》电影里的拉拉之歌,其实当时的车厢里寂静无声。这个夜晚就像一个无法忘怀的隐喻,后来很多年里我很多次想——我知道这么说会显得很傲慢,但是真的这么想且始终如一才是更傲慢的吧——所谓文学嘛就是这列通勤火车,每个人都会下车的,最后只会留下我自己。当然后来我也见过了寥寥几位很好的文学青年,闻起来气味不错,所以不能说我见过的每个人都不行,只有我自己行,对别人和对我来说那都不是事实。但是重要的永远是,你要去哪里呢?我见过的乌乌泱泱的文学青年们早就下车了,还没下车的也会下车,他们会到站,回家,他们上错车了,买错票了,时间一到,就拎着自己的塑料袋下车,只留下我自己要去遥不可及的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