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志向远大的吴冠中并不仅仅满足于做一个“粪筐画家”。随着改革开放时代的到来,他的艺术野心熊熊燃烧起来,在他的自述文字中多有表露:“三中全会的春风使他获得了真正的解放,他受过的压抑、他的不服气、近乎野心的抱负都汇成了他忘我创作的巨大动力。他在三十余年漫长岁月中摸索着没有同路人的艺术之路,寂寞之路,是独木桥?还是阳关道?是特殊的历史时代与他自己的特殊的条件赋予了他这探索的使命感。”“他不止一次向她(吴冠中妻子)吐露心曲:留在巴黎的同学借法国的土壤开花,我不信种在自己的土地里长不成树,我的艺术是真情的结晶,真情将跨越地区和时代,永远扣人心弦,我深信自己的作品将会在世界各地唤起共鸣,有生之年我要唱出心底的最强音,我不服气!”奋起直追,赶超西方现代艺术潮流,以东方艺术巨人的身份与西方艺术巨人较量,成为吴冠中此后三十年坚定不懈的追求。
吴冠中新一轮的艺术创新,目标锁定于中国画,此举滥觞于“文革”后期,据《吴冠中年表》(吴可雨编)记载:吴冠中于1974年开始画水墨画,那年他已经55岁。显然,“油画民族化”的成功,给他进军中国画带来极大的自信。在1976年1月1日致友人的信中,吴冠中这样告知:“最近我在宣纸上耕作,鸟枪换炮,工具材料开始讲究起来,画幅也放大一些。素与彩、线与面、虚与实、古与今、洋与土,东方与西方的姻亲结合既成事实,但我忽又重新考虑住居问题,住到女家还是住到男家,定居在水墨宣纸还是油画布上呢?”然后总结水墨艺术的种种优胜之处:第一,纸与水的变化多端,神出鬼没;第二,墨色之灰调微妙,间以色,可与油彩抗礼;第三,线之运用天下第一;此外,它方便、多产、易于流传,不像油画阳春白雪难于深入民间。吴冠中这些见解主张,明显来自于西画(即油画)的刺激与比对;而且,吴冠中对新的艺术实验自信满满,毫不觉得困难:“目前我将自己的油画移植到宣纸上,更概括、更重意,有时效果是青出于蓝,每有所得,不胜雀跃,忘怀老之将至矣!”
然而,中西绘画融合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这种融合有深有浅,艺术品位有高有低,路子有正有偏,若想达到圆融理想的境地,必须具备一个条件:兼具中西绘画双方精深的造诣,经过长期的酝酿和艰苦的探索。由于各种复杂的原因,吴冠中没有书法童子功,后来也没有补上这一课,而是先入为主地接受了西方绘画尤其西方现代绘画的艺术训练,这种艺术知识背景不能不制约他的水墨画艺术实验。20世纪80年代初,吴冠中在一篇文章中这样叙述自己的艺术追求历程——
学生时代,我在潘天寿老师的指导下临摹传统中国画,认真钻研山水构图中的起、承、转、合,兰叶的凤眼穿插,墨的干湿,线的波折,但西洋画的课程远比国画多,在油画中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东家重意境、格调、脱俗,西家强调塑造、构成、斑斓、疯狂。是由于我先就受了中国画的熏陶呢,还是19世纪后半期的西方绘画也是受了东方的启迪,我逐渐偏爱西方近代绘画,于此,愈来愈体会到艺术本质的一致性。
我在油画中引进水墨韵味已三十余年,在水墨中吸收油画之长才十来年。由于油彩不易于表达奔放的节奏,我往往用水墨移植失败了的油画,有时获得很好的效果;由于在油画中愈来愈追求概括、洗练、写意,愈来愈接近国画的精神面貌,我于是直接用水墨来接力、继承油画的探索⋯⋯我从油画中带回一些礼物,首先是严格的平面分割。相对地讲,如果中国绘画与文学血缘相通,则西方绘画与建筑交谊密切。画面安排一如建筑设计。画面中不起积极作用的面积便起破坏作用,可有可无的中间地带是不存在的,我的设计中未给题款留有余地,也因为我不善于题款。我想利用油画的厚实与量感来充实水墨之虚弱,但扬弃了油画的具体塑造手法,代之以点线、面、圆块的水墨姿态来移植这种厚实感与量感美。宣纸和国画色的局限毕竟难与油彩争华丽,但西方现代绘画中对色彩构成的新概念有极大的启发性,我基本上抛弃了随类赋彩的旧规矩。
这段文字表明:吴冠中的中西绘画融合之道,基本上属于“西体中用”的路数。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吴冠中坦陈自己“不善于题款”。题款,书法也,诗文也。在“书画同源”的中国画艺术中,题款是一种基本的能力,几乎所有大画家都善于此道,不会题款,进不了中国画的艺术门坎。从这个角度看,吴冠中难入正统中国画的艺术堂奥,是很自然的。唯其如此,他才另辟蹊径,放弃题款,以西画的“平面分割”“建筑设计”来改造中国画。
吴冠中在《水乡青草育童年》中的自述表明:在17岁考入杭州国立艺专之前,没有喜爱绘画、学习绘画的经历,艺术灵性一直处于蛰伏状态。在这一点上,他与古今中外许多绘画大师很不一样。吴冠中于1919年出生于江苏宜兴闸口乡北渠村一个生活艰辛的家庭,身为八孩之长,从小就品尝生活的不易,与琴棋书画、古籍善本基本无缘,家里唯一的书画藏品,是一幅过年用的福寿中堂画和一副对联。尽管如此,吴冠中身边依然有一位擅长书画的人,就是中堂画的作者,他是父亲的老朋友、当地小有名气的画师缪祖尧。吴冠中曾与他朝夕相处,看他作画,帮他跑腿买零食。然而,艺术天赋丰沛的吴冠中没有拜他为师,打下笔墨童子功。从晚年吴冠中对缪祖尧的回忆文字中,也读不出他对传统书画有什么兴趣与爱好,其中令他印象最深的,是宽敞明净、幽静宜人的画室,还有缪画师用烧饭锅底的灰画的大黑猫,“猫特别黑,两只眼睛黄而发亮”。
吴冠中的童年记忆带有时代的印记,其中也混杂后来形成的西方现代绘画趣味,与前述的“不善于题款”遥相呼应(比如对色彩关注,对缪画师的运笔之道视而不见)。吴冠中自述中另有一个细节,亦可佐证:有一次父亲带他逛庙会,各种小吃、玩具琳琅满目,却与他无缘,囊中羞涩的父亲,为安慰儿子,只好用玻璃片和彩色纸屑为他做了一个土万花筒,结果这个万花筒成为他“童年唯一的也是最珍贵的玩具”,那千变万化的图案花样,成为吴冠中最早的“抽象美的启迪者”。
吴冠中成长于20世纪20年代新文化运动激荡的时代,在“全盘西化”的历史氛围中,中西混合已然成为中国社会生活的基本景观。文化选择上产生“中体西用”与“西体中用”两大派,它们对抗博弈,此消彼长,延续至今。具体到绘画领域,前者以“书画同源”的“笔墨”(即骨法用笔)为核心,消化西方绘画的元素,后者以色彩造型的“形式美”为核心,消化中国绘画的元素。与传统中国书画缺少夙缘的吴冠中,自然倾向于后者。1936年夏的一天,在艺专学生朱德群带领下,工科学生吴冠中走进位于西湖边上的杭州国立艺专,立刻为西方现代艺术“敏锐的感觉和强烈的刺激”所征服。五十年后,吴冠中这样回忆:“我头一次窥见西湖艺苑,立即忘乎一切地醉倒于琳琅满目的油画、素描及水彩的‘石榴裙’下。我确是怀了恋爱情怀,中了丘比特之箭了。”不久吴冠中违背父命,弃工从艺,考入杭州国立艺专学习西洋画。
诚如吴冠中一再描述的那样,杭州国立艺专是一个“西体中用”的艺术象牙塔,西洋美术课程远远多于国画课程,校园弥漫着一片崇洋的氛围,“教授们都是留法的,画集及杂志大都是法国的,教学进程也仿法国,并直接聘请法国教授(也有英国和俄国的),学生修法语”。七七事变后,日军的炮火惊动了这个象牙塔,莘莘学子在老师带领下颠簸迁徙于西南各地,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继续学业,然而“西体中用”的格局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这里有一件事情值得辨析:吴冠中晚年为文一再声称国立艺专时代随国画大师潘天寿学国画,临遍宋、元、明、清诸大家的名作,其中还有冒着日机空袭危险,让人将自己反锁于学校图书室,苦临八大、石涛画册的动人故事。然据《吴冠中年谱》记载:因战时油画材料的极度匮乏,1940年前后曾转入国画系,师从潘天寿学习中国画,因依旧迷恋油画色彩,一年后又转回西画系。由此可知,吴冠中集中精力学习国画只有一年左右的时间,以区区一年时间“临遍宋、元、明、清诸大家的名作”,恐怕只能是蜻蜓点水式的;而且,由于没有书法童子功,又先入为主接受了西方现代绘画的形式法则,这种古画临摹势必成为西方现代绘画学习的辅助。尽管如此,这一年的国画学习对于吴冠中后来的艺术道路意义仍然非常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