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腾
徐腾的演讲《现在隆重介绍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尊神仙》引发巨大笑果,这位清华大学建筑学系博士说,他现在已经“火得快自焚了”。最初我只觉得这个小伙子实在有趣,但渐渐对他生出敬意。
他接受了“澎湃”的采访,连续两期上《锵锵三人行》做嘉宾,尽管记者和主持人总想把话头往批判粗鄙审美的方向引,但徐同学始终“不上套”。虽然作为专业人士他比绝大多数人都更有批评与嘲谑的“资质”,但他坚持认为,眼下的争论本质上讲是一种价值判断,从审美的层面来争论奶奶庙的美丑“很肤浅”,“它的价值不在这里,而在于它为那么多人提供了一些精神上的慰藉,它能够起到社会性的作用。”
奶奶庙
对这些“大地奇观”令人堪忧的审美趣味需不需要进行引导?他说:“引导”是一个多法西斯的词啊。
梵蒂冈西斯廷教堂顶米开朗基罗的《创世纪》与河北某地不成体统的“奶奶庙”、古希腊诸神的雕像与藏民供奉于神前的“擦擦”,就艺术水平来论,当然有天壤之别,但对于真诚相信并祈求神灵赐福的徒众来说,所唤起的情感情绪并无太大差别。
这次让大家笑得最开怀的是拿着方向盘的“车神”,而奶奶庙管理员那句“缺哪个神仙就随便建一个”的言论也足够雷人。可这或许只是囿于手艺的局限和表达的笨拙。其实,这世界上的哪个神不是因应人类的需要被造出来的呢?
我们有城隍土地保一方平安,在基督教的世界里,每个国家每个城市也有自己的“主保圣人”。《权力的游戏》中,君临城的外景地是克罗地亚的杜布罗夫尼克,其主保圣人就是公元三、四世纪当地的一位医生和主教,所以他的形象很好辨识:怀里捧着一个药匣子。不仅城市,每个行业也有自己的主保圣人——这个就是吾们的“祖师爷”了。主保圣人的职责也是与时俱进的。诸君或许不知,现在,连因特网也有了主保圣人,据说他的名字叫圣伊西多禄,他同时还负责计算机和数据库。
可笑吗?或许吧。人类如此热衷造神,与其说是缺乏理性,不如说正是理性的结果——理性提醒人类,自己的体力与智力终究是有边界的,既非用之不竭也非无远弗届。而种种始料未及的不确定性也始终让人类与焦虑和惶惑相伴。那么,当“车生活”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给这个既带来快捷又可能带来灾变的物造一个神,不过正是人对某种自己不能完全掌控之物的自我安慰。
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大家不再在车里挂各种珠串或吉祥物,而是公推某位“车神”位列仙班,或者是共同认定某位既有神灵“兼职”保佑一路平安也未可知呢。
看到徐腾的那篇爆款文时,我一下子想起自己在福建泉州见过的一个庙。这个庙很小,只有前厅后室两间,但名头很大——黄帝庙。没错,就是祭祀人文初祖轩辕黄帝的。不过,这么了不起的一位大神居然和“南门土地公”同居一个空间,牌匾一前一后,“住房”一人一间,共享信徒供奉:黄帝固然伟大,可是,值守此处一亩三分地的小神也不能慢待哦,并且他们是可以和谐共居一室的呢。
这就是泉州的腔调。据说在泉州可以找到9种宗教遗存——说遗存是不准确的,它们都是活的,仍然是“泉州日常”的一部分。我去的时候正好是春节期间,关帝庙祈福的纸烛烟焰张天热闹非凡,旁侧的清净寺则敛声静气,有穆斯林跣足而拜;天后宫的一个柱础据考证是印度教的旧物;本以为已经在全世界被赶尽杀绝的摩尼教也在草庵续一脉袅袅香火……那种人神共居众神喧哗的“刺桐气质”十分迷人,我以为这也正是它曾经作为海上丝路的起点、东方大港的雍容与气度。
也许正得益于这种包容,这这个远离政治与文化核心区域的地方里保存了许多早在中原消失不见的古老文化,比如已经有八百多年历史的中国戏曲活化石:“梨园戏”。
“梨园戏”既保留了大量宋元时代就有的经典老戏,其推陈出新的本事也令人惊叹。近年,由王仁杰编剧、著名艺术家曾静萍与龚万里联手打磨的《董生与李氏》《皂隶与女贼》,其立意之高、表演之美,将传统程式与现代舞美结合之自然与巧妙,比许多轰隆隆打造出来的新编戏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说起来,福建真是一片神奇的土地,莆仙戏、高甲戏、傀儡戏、布袋戏……这里保留的各种小剧种、传统的民间艺术简直数不胜数。去年,北京几位专家努力促成,一批福建小戏进京,尽管剧场很小很偏,条件也不好,但多少戏迷为之痴狂。倘若没有“民间社会”的支撑,“民间力量”的凝聚、如果不是始终给“民间表达”留出了足够的空间,这些宝贝恐怕早已无声消亡。
水至清则无鱼,没有宽厚涵养的土壤,何以“为往圣继绝学”?当然更不必奢谈什么“为万世开太平”了。
看到驳杂的、粗豪的、混乱的、可笑的、土土的、low low的、超出自己审美经验之外的表达,每一个人都应该克制一下“改造”的冲动,更不要试图动用某种力量除之而后快。人们曾经这样做的后果是,许多优美的古村古镇消失了,城市的肌理抹平了,好些方言没人会说了,无数的民间技艺失传了。请相信事物都有自我成长自我更新自我筛选的能力,也许在混乱和芜杂中,奇异的种子正蕴含其中,未来将有奇花盛放。
徐腾说,官方文化因为太精致,需要太多的东西来支撑,它需要体系。“现在我们的体系其实已经崩塌得特别难堪了,但是民间的文化一直都还在。它在和外界文化初期接触的过程中并不是那么精致,很多时候表现得都很笨拙,但它的态度非常真诚。”所以,他认为知识分子不仅应该放下自己的傲慢,还要向民间吸取营养。因为这是你在自己知识结构的逻辑中想不出来的,“如果逻辑能想出来,世界上就不存在创造力这回事了”。
“他们通过这种非逻辑、非美学、非理想材料的建构,我称之为‘三非行为’的原则,造出来这种景象,其实可以极大地拓展你思维的局限,因为它造出了一个你根本就想不到的东西。”
我的前同事文那女士曾经在报社美编室的墙上画下了她心目中的“版神”,并且这“版神”的眉眼像极了一位同事。当我们鬼使神差地犯下一些低级错误,当层层把关却让一个显而易见的错谬悍然出街……啊,这世间难道真的有“版神”?如今,文那在祖国各地的粉壁上挥洒描绘着她创造的各种神祇以及自己杜撰的“文那经”,这位年轻可爱的艺术家已经携她的作品多次参加国际展览。
没错,徐腾同学说,那些让大家笑得不行的“神”,换一个标准,它就是世界上最先锋的现代艺术。不是看人们创作了一个什么,而在于它如何被言说、被诠释。
有庙堂之高,就有江湖之远,黄钟瓦缶何妨各自堂皇雷鸣?只要没有妨害公序良俗没有浪费公帑,就算不顺眼,何妨袖手观。
况且,看看点缀在大城市里的那些奇葩地标,当我们日复一日在“尖叫的建筑”中穿行,我们嘲笑起那些福禄寿乌龟王八的建筑时真的还能那么有底气吗?这其实就是当下全社会审美水准之真实呈现吧?
审美水平当然是分高下的,鉴赏力的养成也不是必然会在“仓廪实”与“知礼仪”之后速达,它需要不断学习、不断领悟。这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它需要社会足够的富足、人们的身心足够安稳、用足够的时间培之养之。
而我们,毕竟全民吃饱饭的时间还不长。
所以,别急。
文/得得
图片来源:不正经历史研究所
本文刊载于20170815《北京青年报》B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