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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毒」

人物  · 公众号  · 人物  · 2017-05-19 17:50

正文


周野芒说:「演戏就像开包子铺,各种馅儿要什么有什么。」




文|顾玥

摄影|尹雪峰




周野芒先生近几年一直在京沪两地的小剧场里泡着,一连甩出几个性格晦暗,心中有疾的中年男子形象,比如《黑鸟》里受困于内心孤独的的大叔或是《审查者》中被女导演色诱的审查者。

 

最新的戏剧作品《毒》年初在北京演出成功,5月17日开始即将在上海登场亮相。戏讲述的是经历了丧子后分离的两夫妻在多年后重遇。周野芒演那个丈夫,似乎又是个悲伤而压抑的角色。

 

《毒》的台词量很密,对于周野芒这个总是习惯于在排练场里,面对对手一起摸爬的工作方法,要单独死记硬背台词, 确实有些挑战的意味。戏里三个段落,一男一女客套、敷衍、质问、爆发、抒情,一度谁也听不进谁,从画面到台词都暗示一种撕裂。对演员来讲,这意味着,台词逻辑复杂,经常无法借助对方的台词接出下一句,更不用说在没有直接交流和观察对手活生生反应以便熟记台词。

 

首演日越来越近,剧组工作人员听说每次排戏周野芒总会在最后给人惊喜,一下就好了,充满信念的等待。果然,一个悲伤的、也是同样充满信念的父亲在台上站稳了脚跟。

 

排《万尼亚舅舅》的时候,俄罗斯导演要求演员不要死记台词,要知道台词后面的意思,再把台词出来。你说这个台词的时候,你这个人物的状况是什么。有的话直接就说出来,有的话是说不出口的,有的话是委婉的,有的话是坚决的。态度,人物的态度。周野芒说,这是他的方法。而所谓惊喜诞生于台词之外的那些态度,周野芒演的人物心中的敏感、阴暗和扭结,面上的躲闪和隐藏等各种负面情绪,他驾轻就熟。我现在是随手拈来的,『咔』就过来了因为我心里全是对这些东西的理解,我太能理解了。

 

之所以对逆境中生存有一定的解读是因为小时候,他父亲被扣上右派的帽子后性格大变,母亲也受到牵连,父母虽然也是演员,但家庭氛围非常压抑。这使他渐渐养成一种慢条斯理不在乎的性格特点,凡是先要看,然后听,最后摸到,时间久了,人生起伏都酿成好材料。现在一演戏,『咔咔』的,翻江倒海。包子铺,『咔』开起来了。威风凛凛的林冲和性压抑许久的大叔就是打开脑海里不同的抽屉。周野芒说他的包子馅儿多得是,糖包子,肉包子,要什么有什么。 「『咔』一下,不一样的。他说这次包子该换馅儿了。





1


这个戏是看两个人的搭。如果没搭上的话,会显得很突兀,显得很割裂。人物性格剧本写得很清楚,但这种性格贴到自己身上,用自己的特质去演,可能会自由一点。表演是个自由的东西。所以两个人必须要在一起多滚、多演,这样戏里面慢慢会出来很多以前词面上没有感觉到的状态。


如果演员在排演的时候进入了自由的状态,抓住了人物内心的原动力,往往就会迸发出内外结合的好效果。比如有一段是憋不住了发怒的戏。导演要的画面是我最后坐在地上,靠在椅子上,看着这个女人发飙。他要的是这个结果,可是怎么发生呢?发怒的时候,人是往上窜的,排练的时候最后一屁股坐下来很硬,我就找到一个动作——拍打自己。男人告诉女人,痛苦是在身体的什么地方,心痛头痛腿痛,最后敲自己的鞋底。当你把鞋底拿起来敲的时候,人是腾空的,没有支点,你肯定坐到地上去了。


第三段两个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表演的时候也是。人是不动的,光靠嘴说。戏剧是要有感染力的,感染力有多方面,形体的,舞台的,情感的,还有传递思绪的。在传递思绪当中,让人顿悟,或者是让人片刻间有一种反思,这个蛮难达到的。大家抓得是你现场表演传递的信息,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说什么的时候,你又是怎么去说。


当你坐在那儿不动的时候,你心里肯定是充满视像。当我心里有这个画面,我说出这个话,它才生动。心里没有这个画面,苍白,只是说词,就肯定不生动,观众引不起兴趣,他没有看到你心里的画面。

 

导演说我要求你们的状态就像两个人坐在车里,车是一个小空间,可车是在马路上开的,马路又是个大空间,路人是不会注意到车里面是什么状况,连你自己都注意不到,但是你们俩在说话。你们俩说话的时候,司机不会过多地观察副驾驶座。好,要求提出来,提出这个画面,不要去张扬,不要试图靠你的肢体,靠你的所谓出其不意的某种表演的手段来抓观众,而是靠你的情感,你的思路,你的每一个眼神、每块肌肉的那种颤动。就是你自己打动你,打动你自己了以后,你才能打动观众。这是很具体的,要有很多具体的事项,每一个画面,它的节奏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我为什么和她谈儿子的事情?这个男人跟她分手以后,他也没有跟别人谈过他家庭的这个问题,他心里头也痛苦,甚至于他现在新建立的家庭,他也不见得去跟这个新的女人去谈他以前的事情,没有人那么傻,不会去谈的,就放在心里。他只有在她面前找到一个能够共鸣的人,才能谈出他当时的感受。他憋了一肚子话,像洪水一样宣泄出来。宣泄是没有停顿的。你不可能像潺潺小溪一样的,娓娓道来。不是,他是迫不及待的,他就是要说。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要说出自己的心事。

 

他说完了以后,她又想起了那样的事情,把自己的那些东西都勾出来。两个人互相抛钩子,勾的速度就很快,就是一种迫不及待的感觉,要说。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哎,怎么到今天我们才第一次谈这个事情,十多年,夫妻两个第一次谈这样的事情。是不是我当时谈了以后就不会像今天这样了,那为什么不谈呢?现在谈出来有什么用?分都分开了,都已经既成事实了。这是给观众,丢给观众的一个苍凉的感觉。这就是一个大大的遗憾,是一个大大的情感悲剧。

 

这就是结果和过程的一个抵抗。两者不一致,两人开开心心。嘴上说我们换个地方吃饭去吧,再聊聊。还有什么可聊的?不聊了。这就是人类的一种无奈,当我们发现事实的真谛的时候,往往事实已经过去了,我们应该做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就像这个男人在第一段说的,我们在做的其实是我们应该放弃的,我们放弃的其实是我们更应该去做的。





2


人生中像这样的大起大落,我见得多了。


刚进剧院的时候,那个时候叫上海人民艺术剧院,年轻人的戏份不是很多,主要是上一辈的演员都还在唱着主角,我就只能跟着跑跑龙套,拉大幕打追光什么都干。有一次我给人打追光,那个演员在台上,从舞台深处走向观众,慢慢慢慢,他的眼睛里出了光,眼泪就要流出来的时候,我收光圈,收光圈,收光圈,收光圈,一点点收起来。我心里跟着演员走戏,戏到了以后,就像我自己在演一样,他满脸泪,我也满脸泪,直到光聚到他脸上,一收,幕一闭。


铁杵磨成针有时就是个过程,不怨恨磨,要有心享受才是。

 

后来我开始配音。机缘巧合,《水浒》的导演带了一部片子找我配音,配完了之后很满意。导演说,你怎么不演戏啊?我说没人找我啊。怎么会没人找你呢?我下次找你。我说哦,好。心里知道人家就说一下,谁会找我啊?完了配音,配完了,大家再见。

 

几年后我在录音棚接到电话,你是周野芒吗?我《水浒传》的副导演。我们导演让我找你,到北京来试一下妆。你们导演谁啊?我们导演张绍林。哦,我认识,前几年跟他合作过,配音。对对对,就是因为那个事,他一直想着你,找你演林冲,找了一圈了。都有谁试过啊?北京的一圈小生,说都不满意。我说,我怎么可以?我气质不对呀,我以为你让我去演西门庆呢,我怎么能演林冲?我是一个上海人啊。

 

所有人都反对,导演坚持。这是后来告诉我的。拍了样片给中央台审,通过了,说形象没有问题,但台里不知道我戏怎么样,问导演你确定他戏没问题吗?导演拍胸脯确定没问题,除非他有什么三长两短,绝对不可能换人,这也是他后来告诉我的。





3


我父母的经历对我表演的影响很大。我父亲当年被打成右派。他是剧团的团支部书记,共产党坚强的支持者,维护党的形象,积极上进。他很正派,不搞那些小动作,是好就好,不好就不好,做人很简单。为此得罪了很多人,就成了右派。本来专业上,我爸和我妈是专业扶持的红对象,他俩是青年演员的尖子。这事一来,,我父亲农场劳动去了,跟演戏没关系了。 只剩下我妈妈在上海独自带着我,送我进全托幼儿所,自己冲锋陷阵演话剧去了。只有周六周日能够见着母亲,被她带到了剧场的后台,坐在角落里画画,就是涂涂抹抹,周一再送回托儿所,心里有思念,也不敢表露,怕母亲难过,回到托儿所闷在被子里流眼泪。而父亲更是半年一年才见一面。


在这种压抑的氛围底下,我长大了。我1956年出生,1956年反右。我从小就看着父母那种不愉快,那时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愉快,他也不跟我说。但你得调整啊,不能跟着一起不愉快,我要自己找个乐子。他们演戏也好,开会也好,我没事拿一个纸,拿一个笔,画画,脑子里想什么画什么。演员是要有想象力的,想象力来自于你组合图像的能力。图像在我的生命当中是很容易呈现的,各种呈现,怎么样,怎么样。我长期地自己跟自己说话。

 

所以我对压抑的情感,对苦难太熟悉了。表演里不用费力,我一下子就体会到了。要让我演喜剧,很费劲,很难演,我不太找得到喜点,真的。但是我又特别地欣赏那些生活中充满幽默感的人,他们往往是那么的随和、善解人意,由此我想到,生活中,我反而觉得做人要随和,不要给人压力。第一我不愿意看人家不好看的脸色。第二我也不再愿意在这种尖锐的场合中出现。因为我从小经历的就是这些,我还老避不开这个,多难受啊。


一个人的一生不就是一张床,一个马桶,一个饭锅。我把自己的基点放得低,要求放得低。当外面的色彩高一点,有亮一点的东西过来的时候,我就接受起来就比别人快。我说笑就笑,我开心就比别人早。因为我怕老不开心,突然开心,我就要去抓住一根稻草,,赶紧高兴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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