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绍夫之问,从著述的角度来看,主要是提给自己。书名设问,整本著作给予回答。通观全书,我们发现冈绍夫回答问题的方式非常巧妙。作者并没有直接论证封建主义是什么,而是采取迂回的方式,对作为封建主义构成的那些制度(惯制)进行细致的考证。在一个个历史语词的考证中,在一个个历史现象的推想中,逐渐向读者呈现出封建主义的面貌与特征。自然地,也就回答了何为封建主义的提问。冈绍夫的论证方式,带有突出的制度史特征。在这部篇幅不长的著作中,冈绍夫完美地展现了他作为中世纪制度史大家的能力和技巧:史料搜罗上的博学多闻、甄别考据中的细致周密、谋篇布局上的完整一贯,还有简洁明了的文字表达(中译文在这一点上很是传神)。尽管冈绍夫不是拓荒的人物,但此前以及此后,都从未有著作达到冈绍夫的高度。以至于有评论者感叹:要问何为封建主义?没有人比冈绍夫更有资格回答这一问题。
假使人们不去管冈绍夫的导言及引言,会发现它就是一个典型制度史的研究成果。据冈绍夫的制度性考察,封建主义起源于日耳曼传统,在墨洛温时期已经有其渊源,加洛林王朝时期形成了颇具特色的加洛林封建主义,10—13世纪则是典范的封建主义时期。但是,关于这些制度史意义上的研究成果,还必须与冈绍夫的理论预设联系在一起来阅读。否则,读者所看到的就只是一些零散的史料文献的堆砌。即使是证据的综合,也离不开理论的解说。在实证中作者也会不经意间把自己对于理论问题的关注表现出来。例如,在封臣制条目下冈绍夫讨论了农奴的臣服礼问题。我们知道布洛赫关于欧洲封建主义诸特征的表述中,依附农民列在首位。冈绍夫的结论则是:“它不过是对封臣的臣服礼和效忠宣誓习俗的一种模仿。”这让读者不免有些疑问,冈绍夫对这一问题的讨论到底何所指,这是与布洛赫不期而遇,还是有意的回应?此外,冈绍夫的著作中有单独两章分别讨论了加洛林时期和10—13世纪封土—封臣关系与国家结构和国家政权的关系。这是把笔触指向了政治的层面,似乎偏离了冈绍夫所主张的法律范畴。在相关讨论中,反映了冈绍夫对广义封建主义中的政治范畴的关注以及回应。他得出的两个结论,在加洛林时期“封土—封臣关系阻止国家的分裂”,在10—13世纪封土—封臣关系“并不必然是国家积弱之源”,读者也大可以将之跟布洛赫等人关于封建导致国家分裂和中央权威弱小的观点做一对照。
因此,冈绍夫之问所引出的理论预设与制度性的考证回答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理论预设属于抽象以及宏观的范畴,制度性研究则属于具体实证的范畴。正是在这种对比中,冈绍夫的著作体现了它的力量与价值。斯滕顿在前言中这样赞扬冈绍夫的研究:“以往研究封建主义的学者不断被幻想引入歧途,认为存在一种理想的社会制度类型,这种类型在西欧占据主导地位,在各地展现出相同的本质特征,到处基于一致的条件。冈绍夫教授的研究以一种现实意识为基础,即社会建构源自人们对一种良好生活的本能追求,必定随着时间和环境的不同而不断变化。冈绍夫教授让读者看到的,不是思想中到处存在而是现实中无所存在的理念,而是具有加洛林渊源、可以正确地称作‘典范’封建主义的东西,在一个宽广但居于中心位置的地区的演化。”这是把冈绍夫研究的优点落在实证的层面,认为他的实证研究在时间和空间上打破了以往那些关于封建主义的幻想。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冈绍夫的实证的目的所在。它不是为了呈现制度而进行实证,而是希望实证能够回答何为封建主义这一带有理论主张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