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家乡的村庄
“你爷爷是被他们三个弄死的，你三姑妈还在外人面前讲，说你爷爷想起来吐痰，不吐痰就会受不了无法呼气，那时他又要起来吐痰了，双手伸出来要人扶，他们就一个人关上电灯，另外两个把被子的两角死死压住，不让你爷爷起来。你爷爷被那口痰堵住，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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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有故事的人发表的第868个作品
作者：地蔓果果
2014年12月12日，正在大家为双十二的购物狂欢而血拼厮杀的时候，我的爷爷经历了人生中的最后一个夜晚-------他被谋杀了。那年他86岁。
现在是2017年，一晃他已经过世两年半，但我还是无法平静地想起那天凌晨发生的事。
爷爷的被谋杀不是普通的谋杀：一是没有证人，二是没有杀人不眨眼的犯人，三是不会有人调查取证。
谋杀发生在他的生命因为疾病已经只剩下不到几天时间的时候。
杀他的一共三个人，是他的三女儿、三女婿、大儿子，也就是我的三姑妈、三姑爹、大爹。
我们家住在一个小乡镇里，爷爷去世那晚我还在市里上大学，我最终没能见他最后一面。爷爷被谋杀的事，我是在爷爷葬礼头一天晚上听四爹讲起的。
那天晚上天气很冷，爸爸、妈妈、四爹和我在烧得火红的火盆旁坐着取暖，为爷爷守夜，大家的眼睛都是红红的，炭火的红映在低着头的我们的眼睛里，巧妙地将悲伤的红掩盖住了几分。
“你爷爷本来不应该在那天去世的，那天晚上，他还自己坐起来抽烟呢！”四爹开口说道，嘴角强挤出一丝笑意。
爷爷抽了几十年的烟了，以前村里穷，家家户户抽烟的都抽的是自家种的烟叶，晒干卷成卷放在烟杆里抽，印象中的爷爷在下田休息时总会抽上一口烟，他的身上总会有一股烟草叶的味道，一股老爷们儿的味道。
自从过了八十岁，爷爷的耳朵就聋得很严重了，和人聊天都费劲，别人大声说好多遍都听不见，久而久之，他就不爱与人聊天了，时常一个人坐在家门口打瞌睡，这时他就会时不时抽上一口烟提提神。烟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不奇怪他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还是会想着起来抽一支烟。
“那晚上半夜是我和你爸妈我们三个人照顾你爷爷的，唉，下半夜我们换班去躺了一会，要是轮我们到下半夜就好了......”平时说话底气十足的四爹，此时显得有气无力。
自从发病后去医院检查拍片，医生给出了内脏多功能衰竭已经剩下不到几天的时间的结论，爷爷便在住了两天院后回家静养了，爷爷有五个儿子，四个女儿，重病后，儿子女儿们大多从外地赶到了家，因为疼痛，爷爷吃不下东西，也无法睡着，所以儿子女儿们二十四小时轮流照顾着。
“那天晚上他抽烟还会自己弹烟灰呢，本来精神不好一直躺着，那天晚上精神还不错，还让我们早点去休息呢！他还想要拿火钳搬弄火盆里的白炭，我们从他手里拿过来不让他弄，他还傻笑。”听到这些，我眼睛里的眼泪已经止不住在打转，我忍着不让它流出，但是眼泪太多眼眶太小，我忙抬头望向别处，生怕火光将我眼里的泪水照的发亮，因为我知道，一旦哭出来，我便止不住了。
我能想象到爷爷傻笑的样子，在他去世前几天我回来看过他，后来因为学校考试周考试多就回学校了没能一直在家陪他。那时的他睡在竹编的躺椅上，躺椅被放置在在房间的角落，屋子里坐满了亲人，他眼睛睁着，双眼无神，时不时睁大眼睛喘一口粗气，我妈在旁边时不时用卫生纸给他擦痰，他时不时会被痰堵住而呼吸困难。
我坐到他旁边，他没有看我，疼痛让他有些呆滞了。
“爷爷，我是玲玲啊，我回来了。”
在旁边大声喊了他好多遍，他都没反应，过了好久他才艰难地转过头，看着我，又过了许久，仿佛才认出我。
“玲玲回来了。”
他的声音依旧很大很洪亮，带着一丝傻笑，就像平常一样，因为年纪大了耳聋，他说话总是很大声。那一丝傻笑，就像平常我对他说话不断放大音量他还是听不清，猜来猜去却总是猜不对我说的什么，最后只是无奈傻笑的样子一样。说完，那仅仅闪过一瞬神采的眼睛，就又呆滞着了，他转过头去，继续那样躺着，他太累了，对我说的那句话已经用了他剩下的最大的力气。想到这里，我的眼泪憋不住掉下几颗，其他硬憋住的眼泪也从鼻子里流了出来。
“你爸妈还有我，我们三个刚刚换班去睡一会儿，还没睡多久，你姑妈他们就喊爷爷不行了，等我们起来看的时候就只在喘着最后一点气了，多是出气，没有进气，动也不会动了。”
“你爷爷是被他们三个弄死的，你三姑妈还在外人面前讲，说你爷爷想起来吐痰，不吐痰就会受不了无法呼气，那时他又要起来吐痰了，双手伸出来要人扶，他们就一个人关上电灯，另外两个把被子的两角死死压住，不让你爷爷起来。你爷爷被那口痰堵住，就不行了。”
讲到这里，四爹说话的语调已经变音了，从不流泪的男人此刻哭得像个孩子，爸妈也低头不语默默流着泪。
“什么？”听到四爹的话，我惊讶得眼泪仿佛停在了眼眶外，“怎么会这样！”我无法想象这是什么样的事实。
“他们会遭报应的！”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不是谋杀吗？他们怎么做的出来！” 想到爷爷在去世前所感受到的痛苦和绝望，我忍不住嚎啕大哭。
但是又能怎样呢？把他们抓进监狱吗？那个无知愚蠢的妇人杀死了自己的爸爸，还在人前那样平常地说起！还有那两个同样有罪的沉默的男人，心里想着什么？一个86岁的行将就木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一个父亲，一个岳父，他们怎么会狠心让他遭受这样非人的待遇？是照顾病人熬夜太困？还是一次次地扶他起来给他擦痰太累太脏？一刻也不能等了吗？才使得他们要杀死我爷爷，杀死他们自己的爸爸？！
我试着分析他们是什么样的人，在这世上，这样的恶真的存在吗？
三姑妈是个固执的农村女人，她的手指因为痛风而变形了，脚也因为痛风而走路一瘸一拐，个子矮小，骨瘦如柴，常和邻里因为占田占地占路而吵架打架，有好几次还被打进了医院上了法庭。三姑爹平时不爱说话，见人就笑，嘻嘻地笑，每次当三姑妈犯蠢说错话的时候，他就会在旁边斜她一眼，示意她闭嘴，嘴里还尖声尖气地小声嘟囔。还记得在我小的时候，三姑爹的亲妈得了疯病，不穿衣服四处跑，还到处拉屎拉尿，经常能看见他们两个提着扫帚边追边打边骂，最后听说病倒在了床上，他们给她吃喝也是想起一顿是一顿，后来就死了。
大爹是一个鳏夫，大妈在二十多年前就得肝硬化死了，那之后，大爹便独自生活了二十几年。他有一儿一女，都没读什么书就出去打工了，如今女儿出嫁，儿子常年在外打工，过年才会回家一次。他平常很少与人来往，田里没活的时候他便经常关门在家睡大觉，一睡睡一天，有人敲门也装作家里没人不开门。他唯一的兴趣爱好就是养猪养狗，但是他经常打骂牲口。在我的印象中，他养过三条狗，每只都是一辈子系在家门口，每只都特别凶，来个人就会狂吠，想要挣脱链子咬人，因此大家都害怕从他门前经过。每年他养的猪都很肥，只有在人面前说起他的猪有多大多肥，他才会大笑，平时都是一副不耐烦的模样，说话总是呛声呛气。
这样的他们，固执愚蠢、笑里藏刀、冷漠暴躁，会犯下杀人的罪行吗？我不知道。
但是我又能怎样呢？对爷爷来说又能怎样呢？那是他一把屎一把尿经历了多少个哭闹无法入睡的夜晚养大的孩子们啊！他曾经烧炭做背夫干尽各种苦活只为将孩子拉扯大，让女儿嫁个好人家，让儿子娶上媳妇，他做了一切能做的让他们长大成人了，成家立业了，虽然不富裕，但是他给了他们自己能给的最好的，这一切苦难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我宁愿相信爷爷在去世前已经神志不清了，像孩子一样了，那样他就不会在被死死压在被子下动弹不得，用尽全力也吸不上一口气，双眼前全是无尽的黑暗的那一瞬间，去想这一切的为什么！
我记得爷爷出殡那天封棺前，我看他的最后一眼，他戴着熟悉的黑帽子，脸上的浮肿让皱纹仿佛显得少了，颧骨因为疾病的折磨而显得格外高，嘴半张着，穿着宽大的不适合的大红色寿衣，我摸了他的脸，苍白的柔软的冰冷的脸。我永远记得那种冰冷，那一刻仿佛感觉他就在另一个寂静的空间，沉默地看着我们，还有这所有的一切。
我想起上学时放假总会买零食给他带回家，买他爱吃的橘子罐头、松软的面包。我想起每次放假都会给他掏耳屎、剪指甲，那时仿佛觉得耳屎掏得干净点，他那发聋的耳朵就会听得清楚些。我想起小时候他陪我抓蜜蜂和毛毛虫，想起他帮我打野板栗、摘野樱桃。我慢慢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因为我想，他应该已经回到了遥远的地方，退回了时光的深处。
这就是我的爷爷被谋杀的故事，直到现在，我都没有问他们为什么，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良心不安？不过我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责编：蒙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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