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在戈壁滩上凝结成霜时,矗立在沙窝中的钢铁巨人就醒了。钻塔的钢架在朝霞里舒展筋骨,八千米的钢制丝绳垂落下来,像一串等待破译的密码。我总爱把耳朵贴在发烫的井架上,听那些金属震颤里传来的远古絮语——那是花岗岩与玄武岩在窃窃私语,是泥盆纪的海水正在岩层间退潮。
操作间的仪表盘跳动着虹彩,数字与曲线编织成通往地心的蛛网。当钻头吻向岩石的瞬间,整个平台都会震颤着哼唱起古老的歌谣。泥浆泵的轰鸣像是大地的心跳,循环往复的钻井液裹挟着侏罗纪的孢子,三叠纪的火山灰,还有寒武纪的星光,在钢铁管道里流淌成时光的琥珀。
正午的太阳把影子钉在井架上,我们常在五十米高的二层台眺望地平线。砂砾被风揉成金黄色的浪,远处的采油树像沉默的舞者,在热浪里摇曳出优美的弧线。工友老张总说钻杆旋转的节奏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每钻进一米,就离敦煌壁画里那些飞天的裙裾更近些——他说那些飘逸的线条是古人留给地层的信物。
当最后一根套管沉入地幔的褶皱,寂静突然变得振聋发聩。示功仪上的曲线突然开始狂舞,压力表的指针在临界点颤抖。突然有黑色的火焰从井口喷薄而出,不是火焰,是凝固的阳光,是石炭纪的森林在向我们奔涌。那些被封印了三个地质纪元的松脂香,此刻化作液态的琥珀,在管壁内轰鸣着涅槃的欢歌。
暮色降临时,钻塔会在地平线上投下十字架般的剪影。我们坐在余温尚存的钻台上,看采油树顶端的气动阀吞吐晚霞。老张掏出泛黄的地质图,用铅笔勾画新的井位,纸页上的等高线便游动起来,变成盘古大陆裂解的轨迹。我突然明白,我们的钻头不过是支谦卑的笔,正在撰写地球的第六纪编年史。
收工时刻,总要在井口撒一把戈壁的沙。看细碎的晶粒顺着套管螺旋而下,像是为地心之旅饯行的星尘。井架上的防爆灯次第亮起,像系在巨人脖颈的珍珠项链,而我们都是守夜人,看护着大地深处永不熄灭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