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新环，法学博士，现任北京市人民检察院审判监督部主任，检察委员会委员，全国检察业务专家，北京市第四届政法十大优秀人才，兼任中国政法大学诉讼法学研究中心研究员、国家检察官学院首批住院检察教官等学术职务。独著《公诉权原论》、《步履在法殿堂的门畔》、《眺望法殿堂的门楣》，参著《中德不起诉制度比较研究》、《刑事诉讼法实施问题与对策研究》和《刑事诉讼程序功能研究》等著作十余部。在《中国法学》、《政法论坛》、《人民检察》、《法制日报》、《检察日报》等刊物上发表论文、法学随笔200余篇。本文是作者为他的著作《游学芝城心影漫记》所写的自序，标题为法律读库编者所加。
![]()
初夏四月的芝城最为温爽宜人，但恰遇美国接续发生不平静的两件大事：4月波士顿爆恐案惊魂甫定，6月又发生了惊世骇俗的“棱镜门”事件。加之德州化肥厂重大爆炸案，芝城百年一遇的特大洪涝，以及罕见的风灾冰雹袭扰，连诗人托马斯·艾略特也说“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却在这死寂的土地迸生紫丁香的时段里，踏入伊利诺伊州的土地，造访传统、老派又现代、时尚的美国第三大城市，开启了神往已久的游学之旅。
此次培训，得益于一个北京市政法系统的境外项目。该项目选派优秀法官、检察官、律师和法学教授等人员组团赴境外短期学习考察，之前每年组织一次，业已持续开展了十二期，在拓展国际交流合作、把握世界司法发展脉动、开拓首都法律人的国际视野等方面积累了经验，亦加值了中国法官和检察官的国际形象。与我同行的11人都具有精英潜质，在北京司法领域里思想活跃、视界开阔，拥有人文知识、司法经验、思想智慧和英语能力，不仅对美国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历史等感兴趣，而且具有理解这些方面的能力，更为要者，都有用所学回报建设法治中国的热切。当前学习美国司法制度框架的静态知识已非稀奇，难得的是有机会可以深入腹地逼视、体味其内在微观制度的精细运作，除了解经典判例、感受宪法精神外，还增强了法律职业意识。世界万物皆有时。最好的人生莫过于恰当其时的与知识际遇。芝大一个月的语言培训，是境外考察时减少语言障碍与熟悉异域文化的适应性学习。学习的间或，赴法学院聆听美国宪政体制、NGO组织和大数据等数次专题讲座。浸透式的语言练习，颇具实效。接续是参访芝加哥地区警察局、检察院、法院、监狱、律协以及社区服务、农场、博物馆、学校、教堂等单位，近距离观察伊州司法运作程序及其基层社区民主管理。参加一些集会，聆听著名的芝加哥五人式政治法律辩论，旁听当地的公民会议。友好家庭的接待，使我们得以了解和融入当地的习惯、生活及其文化。最后对东西海岸的一些城市、景区进行了观光游览……“遥思坐上游观远，逾觉胸中度量开”。过往对美国司法系统的了解是间接、飘渺的，此次游学具有真实的在场感。警察、律师、检察官和法官虽然各自承担不同的任务,但在司法体系有效治理社会的过程中呈现整体协同化运转。警察是直接接触民众的执法人员，走在大街小巷湖边景点等街区，随时随处都可见到。警察和蔼、精干、效率，遇事态度和气、耐心。法律对警察的保护也很周备,甚至还有观点认为整个美国法律系统都是偏袒警察的。与律师交谈，他们说律师是法律族群，是重要的社会资源。律师对所代理的案子可谓细致入微，对案件中的信息和意见,不发推特，不逆意法庭，更不会利用媒体对案子施加影响，不逾度利用程序。法庭场域，控与辩争锋对抗，服从法官，听从裁判。美国司法具有高度职业化属性。法律知识由法律人来垄断，普通人无需掌握法律。在遇到车祸不去救护先找律师的国度，日常许多行为，常要受到法律的规范和影响。离开律师的局面简直无法想象，没有律师的参与，整个法律体系将会崩塌。检察官虽隶属行政序列，但被认为具有准司法属性。所有刑事案都必须由检察官起诉，对犯罪的调查取证由警察独自完成。检察系统很重视硬件基础设施和薪酬晋升等软件的配合，持续性强化检察官团队的技能培训和心灵援助。面对调查与起诉犯罪如斯繁重的压力，检察官以及检察从业者皆能秉承专业精神和主观努力，谨守岗位。检察官指控犯罪活动时常溢出专业法曹，走向公共领域。检察官因跨行而成长，因越界而独立，因专业而自由。法官构成法治社会中的中流砥柱，是立法、司法和行政三权分立中极其重要的一极。许多联邦法官的判例早已超越了法律的范畴，直接影响了许多人的生活、工作乃至社会的发展进程。法官不仅是审案判案，还在维护着社会结构平衡和体制的有序运行。法律人持有很高的道德操守，民众笃信法律深达宗教信仰的痴迷程度。收钱办事的司法丑闻十分罕见，这是司法受尊崇的重要原因之一。法院门厅没有值守，也无深宫重地朱门大院的意味，只要通过安检，即可进入审判区域。审察司法运作很容易发现，参讼人在法庭上，都能信守宣誓内容，诚信作答，谨守法庭秩序。几个月里，有多名法官介绍他们的法律职能及日常工作中的苦与乐，一起分享他们的经验，引导和启发我们对法律的旨趣和执著。托氏说，美国人“爱法律如爱父母”，但司法权并不天然地比其他公共权力更具道德优势。司法的权威是在具体的社会政治环境中通过法官的智慧创造出来的。无论是警察、律师、检察官、法官，还是法学教师，对职业的认真负责、专业知识、清廉敬业、耐心平和与热情豪迈，都给我们留下了极其难忘的印象。美国社会丰富、多元、深邃、热烈、奔放和具结构实力。要彻底认知美国社会，不仅要看，还要透视现象和被话语迷雾所掩饰的真面，如同叔本华所说：“任务不在于更多地观察人们尚未见到的东西，而是去思索人人可见却无人深思过的东西”。我们发现，美国精英群体倚重“宪法精神、民众意愿和上帝声音”三位同体，来治理社会与管理国家。造访芝城市政厅，市长助理向我们介绍了市长的三项日常工作：一是处理城市的垃圾；二是维护城市治安。这两项工作可以吸收更多的游客,因为整体经济有赖观光收益的挹注。三是走进社区，听取民意，争取选票。市长职责主要是在教育、医疗、公共住房、社会保障等社会服务领域，努力维护社会公平，以及解决好底层社会保障，让他们能够维持人的基本尊严和体面的生活。政府并未垄断挣钱的经济资源，其行政可为的空间多集中在公共财政支付的社会服务方面。参访社团组织，我们发现，有些传统上由政府做的，现在却认为有必要让社会参与，社会能做的，政府可以向它们采购服务，这样既可以控制官僚机构规模的膨胀，又可培育完善的社会组织。有些社会现象也耐人寻味：诸如司空见惯有警察护卫的游行、罢工活动，似乎也是美国人的一部分生活内容；各地的人文与风景独具特色。最吸引我的是,可免费享受资讯及思想资源，在思想自由的市场里，人人都可表达和分享观点；在包容歧见及负有言责的规则社会里,享受平等自由言说带来的快意。别样的经历，亦产生对于都市、社会和人性的游走、探究与感悟。短暂的游学、观览和审察，感官印象与内心体认，美国乃民主法治国家，但正如法国思想家托克维尔并不认为美国的民主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一样，我认为，绝非离开美国这个参照系，思考就没有了独立性。20世纪初，梁启超在美国访问8个月写下《新大陆游记》，对美国的巨大发展印象至深，同时也提出要警惕其社会弊端与帝国主义的危险。梁任公批评美国的宪政体制时说：“参加总统竞选的都不是最有德行、最有能力的人”，他体认“统治国家应由精英来把持”。当年胡适曾言：“留学是国之大耻，是学问技术不如人的表现。”此言当否，见仁见智，我们的游学则是正视美国的全球影响力，图谋久远的法治中国。国际交流影响的是精英阶层，志士们思维方式的更新对未来发生的社会变革总会起作用。梁胡所言百年已逝，今日中国发展仍可依据美国作为外部参照。因为中美两国差异甚巨，其中心理和文化差异之下的规则遵从意识以及人际交往习惯分野很大。无庸置疑，法治要内在于并服务于民族与国家构建，在西法东渐浸淫中，民主、法治、人权依然要结合我国所处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环境来谋求发展路径，经济固为基础，塑造培植法治信仰亦要并驾齐驱。四个月的行程紧促而有序，畅行书海，旁听讲座，遍访名胜，接触民众，用心体察，以独有的思想和细腻的感触，去吮吸清新的空气，发现奇异的美国，感受西域的情调。远离故土未尝不是一笔人生财富，构成生命中的步步足印，必将交汇成游学经历最华美的乐章。今天,通过敲打键盘的文字将卑微的个体感受，折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用元叙事方式，努力采撷留美最时尚新潮、最奢华奇妙的人生片段，与趣者共同分享笔者的思想和行为方式。我相信,很多朋友会体认这种散漫的且行且记,分享这份真诚感悟。短期赴芝城的同窗，也许会在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重拾一起学习、生活、游览时的良辰美景，回味品评那一个个无论是给我们带来快乐、激动或者是悲伤、遗憾的片段。毕竟，对于每个人来说，曾经异域风情的那段曼妙开心之旅与研习交流，总会令人魂牵梦绕，难以忘怀，那段时光会是一生中重要的心路历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