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其实三岁之前的生活，决定了你对世界百分之九十五以上的认知。
三岁之前，你就知道糖果是甜的，眼泪是咸的，口水是黏的，漂亮阿姨上厕所是不能随便偷看的。
当然对于我来说，长牙后约莫一千顿饭，奠定了一个基本常识——番茄炒鸡蛋是不放盐的。
不放盐，只放糖。
想必咸党已经右上角了。你右上角了我也不能停，起头了就要一气说完的，去留无意，宠辱不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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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我就知道，我是从垃圾桶捡来的。
李女士说的故事里她永远貌美，永远一堆人追，倒霉至极地她在王先生家门口垃圾箱里捡了我。回家洗去尘埃，发现女婴肤甚白，故养之。
当时李女士的父亲李老先生远在科威特画房子，听闻李女士捡了个女婴赶回来庆祝，躲过了萨达姆的飞毛腿导弹。
婴幼儿断奶的日子非常难熬，还好有李老先生回国后天天给我做蒸蛋。
下午三点半，小憩罢，睡眼惺忪，奶瘾欲犯。炉灶上小火煨着一个铝制小锅子，噗噜噗噜散发着香气。麻油薄薄抹在青花瓷碗里，磕一个蛋，加盐加温水上锅。老李是死理性派，时间要掐表算，他说他这种建国前的大学生都这样严谨，20分钟少一秒太少，多一秒太多，蒸出来的蛋淡青色，层峦叠嶂，布满气孔和沟壑。在我最初的认知里，世界上的蒸蛋都不是鲜嫩欲滴，而是这样厚重老实，蛋白质变性后的香气扑面而来，断奶的忧伤烟消云散，我笑着露出有且仅有的两颗牙。
那个时候，我百分之八十的身体，和百分之九十的思想都是由老蒸蛋构成的。
老李非常自豪于自制的蒸蛋，和他特别的幼教方法。
他用毛笔写了巴掌大的字，贴满屋里所有看得见的家具和看不见的角落。门上贴门字，窗上贴窗字，桌上贴桌字，锅里贴饼子。老李年轻的时候曾在内蒙古草原画房子。他告诉我牧民捡干牛粪做柴烧，一块牛粪添进火里，火焰噼啪升腾，照亮了蒙古包里的牧民，也照亮了牧民刚刚摸过牛粪的手。老李眼见这只手又伸向几块馕饼状主食，取来加热。那一晚有轻度洁癖的老李对酒当歌的酒是马奶酒，下酒的菜是热饼子，感叹五十六个民族亲如一家的同时他也暗暗发誓，下次一定自备干粮。
总之多年的北国生活让老李乐于制作北方面食。可惜他到底是江南人，包的包子确实是北方的大小，但皮是死面，又不似南方灌汤包子那样富含汤水。不南不北不土不洋，但好在包子一周一次不间断供应，作为婴儿我想想也就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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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老李的拿手好菜，是西红柿炒鸡蛋。
老李说，西红柿有两种，粉色的是北方西红柿，主含维生素C。个儿大起沙，偏甜爽口，要夏天切片糖拌生吃。大红色的，是以色列犹太人滴灌出来的西红柿，偏酸，这红色就是胡萝卜素，可以秋天下锅炒着吃。
一夏一秋，捡来的小孩牙都出好了。
鸡蛋掺点温水打散，热锅放油倒入蛋液，看蛋饼快熟了西红柿下锅来相会。放糖和酱油，茄汁就慢慢渗出来，大红大黄一锅幸福得直冒泡，热闹非凡。加少许水，大火收汁焖熟。老李的私家诀窍是起锅前往番茄炒蛋里加一点点醋。只要一点点，番茄本来是酸的，醋放多了要酸倒牙的。
他没放盐。
这样做吧，茄汁浓郁丰富像江河，鸡蛋朴实厚重像山峦。夹起入口，那就是江山如画。
李老先生引以为豪。他预言我长大注定有出息，因为他的幼教琴棋书画做得到位，他的伙食番茄炒蛋营养丰富。
“高糖高蛋白长身体，胡萝卜素长眼睛长脑子。”他说，“你抓周的时候就说明了这一点。”
抓周——（如果你不知道，帮你百度）江南风俗，儿生一期为制新衣，盥浴装饰，男则用弓矢纸笔，女则用刀尺针缕，并加饮食之物及珍宝服玩，置之儿前，观其发意所取，以验贪廉智愚，名之为试儿。
“你爬去拿了一支钢笔。我和你爸妈你外婆当时就非常开心，觉得你以后肯定有文化。”
“除了钢笔，你们还放了什么。”
“毛笔，铅笔，书，眼镜，墨水。”
“……这哪里有区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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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之后，我读懂了这个抓周小故事的隐喻。
我们总以为自己有无限选择，职业道路也好，伴侣配偶也罢，甚至是生存的状态。但其实你的选择永远是周围人为你预设好的，只能小范围浮动，你还不自知。就算知道了也没用，难以逃脱，徒增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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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番茄炒蛋，除了老李做的，我别的都吃不惯，王先生做的我也吃不惯，但是王先生会做别的。
我还记得那时候他才不到30非常年轻，自行车后座捡来的女婴变成了女童，她哼着幼儿园新学的儿歌，石子路把“小花狗”“大脸猫”一类的弱智歌曲颠簸成可笑的颤音。自行车前面龙头里挂着几尾秋刀鱼，几颗辣青椒。
那是我第一次吃辣了
香辣秋刀鱼，王先生剖鱼，我给打下手洗辣椒。辣椒剥开去籽取芯，绿油油并排躺在我手心里。小女孩的头发都很碎，刘海掉进眼睛习惯性用手揉。那是刚洗过辣椒的手啊，眼睛一下子要烧起来了，眼泪从两只眼睛同时往外流，我忙用手去擦，这样另一只眼睛也开始辣了。
我哭得非常伤心，王先生觉得我的行为十分搞笑。
“这下两只眼睛对称了。”他愉快地说。
他帮我洗了个脸，再用食醋把手上的辣椒洗掉。我还是非常伤心。
“你第一次吃辣椒用的居然是眼睛呀。”
他为我报仇将辣椒大切八块，秋刀鱼也切段，锅里热油爆香姜末和豆豉，辣椒下锅，厨房里一下子充满辛辣火爆的味道，呛得我咳嗽连连。秋刀鱼翻炒，鱼皮娇嫩要好生伺候。加盐生抽出锅，通共不过20分钟。
家常菜的幸福就是热气腾腾和唾手可得。
“你小心刺。”
当然幸福还要有家人的叮嘱伴着一起下饭。
秋刀鱼肉质细腻，如果鱼的肥肉多那更棒了，而辣椒豆豉提鲜，让鱼肉一下子生龙活虎起来。从此之后我明白了吃辣椒不用眼睛，要用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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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无论是谁，最初的回忆都一定都是有人用味觉为你独家构造的。
你忘了一日三餐加起来是多少顿，忘了自己怎么从爬行动物变成直立行走还学会了泡妞和用电脑。但每每想到童年独特的味道，你舌下唾液腺还是会突然兴奋。
于你，他们用心制造的味道可能是红烧肉，绿豆沙，咸鸭蛋和酸辣汤。
于我，糖果是甜的，辣椒是辣的，蒸蛋是老的，包子皮是死面的，西红柿炒鸡蛋是不放盐的，我们是会长大的，他们是会变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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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后无论天涯海角，山珍海味玉盘珍馐。
我的西红柿炒鸡蛋都是不放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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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打个电话吧。
无论是外公爷爷还是父亲，祝他们父亲节快乐^_^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