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小额贷款广告到处都是。（南方周末记者 翁洹/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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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文 | 南方周末记者 张玥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晓君 王海云
2017年12月1日晚，互联网金融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和P2P网络风险专项整治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联合下发了《关于整顿“现金贷”业务的通知》。
这个通知针对的是2017年下半年以来愈加泛滥的现金贷业务。此前不久，从事现金贷的多家公司先后赴美上市，造就了一连串财富神话。
和信贷的招股说明书显示，2015-2016年，其贷款总额增长居然高达1552%。2016-2017年仍然在增长，增幅为256.5%。
高速增长之下，潜在风险也在快速暴露。在趣店的招股说明书可以看到，其活跃用户上半年平均借款6次，也就是说这些人每个月都在借，并非偶然应急，这也是行业普遍情况。
为了避免危机爆发，此次针对现金贷的监管，比2013年同样火爆的P2P市场，来得更快、更严。
12月4日，监管新规落地后的第一个交易日，几家赴美上市的涉及现金贷业务的公司股价应声下跌，趣店下跌9.65%、拍拍贷下跌5.23%、信而富下跌13.62%。
该通知规定，暂停发放无特定场景依托、无指定用途的网络小额贷款，逐步压缩存量业务，限期完成整改。
根据银监会普惠金融部副主任冯燕的定义，现金贷是指无交易场景依托，无指定资金用途，无客户群体限定的小额资金出借业务，特征是金额小、期限短、利率高、无抵押。
也就是说，人们印象中的典型“消费贷”业务，只要是非合规机构放出的，都要暂停。“首付贷”和“校园贷”也同时被叫停。
规定还称，未依法取得经营放贷业务资质，任何组织和个人不得经营放贷业务。
深圳市互联网金融协会秘书长曾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有放贷业务资质的平台，按照最高人民法院贷款通则和《放贷人条例》，一个是银行业金融机构，另一个是规定中的一些非存款类金融机构。
苏宁金融研究院互联网金融研究中心主任薛洪言举例，具有放贷资质的是，银行、消费金融公司、汽车消费金融公司、持牌的小贷公司、保理公司等。
对于未经批准经营放贷业务的组织或个人，在银监会指导下，各地将依法予以严厉打击和取缔。
“这一规定的严厉程度前所未有。”互联网金融知名撰稿人嵇少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第一次明确了对无牌从事信贷业务机构的监管态度，表明了监管部门治理社会信贷乱象的决心。”
在以往的现金贷活动中，令借款人深恶痛绝的，是平台对于利息、各类费用、滞纳金等并未做出公示，比如只是简单地告诉你，如果借1000元，1个月后要还1100元。但是这其中的手续费怎么收、有没有“砍头息”、滞纳金多少钱，都没有明说，很多借款人都是借款以后，才发现这些费用才是大头。
这些没有明示的收费，也是现金贷公司暴富的秘诀。
此次监管规定，对此进行了严格要求：各类机构以利率和各种费用形式对借款人收取的综合资金成本应符合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民间借贷利率的规定。也就是说，现金贷业务，年化利息和费用应该在24%以内，最高不得超过36%。
同时规定，这些综合资金成本应该统一折算为年化形式，各项贷款条件及逾期处理等信息应在事前全面、公开披露，向借款人提示相关风险。
换言之，让借款人对自己借款的代价一目了然，不能等到“入坑”以后来不及回头。
显然，监管方面也注意到了现金贷领域的“共债”风险，即一位借款人同时在多家平台借贷，拆东墙补西墙的情况已十分普遍，因此此次通知也叫停了暴力催收，对于大数据风控与侵害用户隐私的风险也提出了警示。
中国银行法学研究会理事肖飒说，切记不得向无收入来源的借款人放贷，比如对大学生、“啃老族”、失业人员的现金贷产品恐怕不能继续放贷了。
她说，在资本市场讲故事的时候，很多企业的噱头是“数据驱动”风控模型，大家都在讲采纳多少个维度去给用户“画像”，如何使用AI技术，采用机器人进行风控筛选。
“在一次闭门会议中，我直言不讳地向现场数位现金贷老板提出‘烂菜叶’的问题，就是有来源瑕疵的公民个人信息。”她说，在严格公民个人信息保护制度的现在，想要取得如此宏大的数据基数、取得数以亿计的海量“授权”是很难的，数据供应商自身也许就已经涉案。
“禁止通过网络借贷信息中介机构融入资金。”
《通知》中的这句话，对绝大多数现金贷公司而言，几乎是致命打击。根据嵇少峰提供的数据，当下现金贷业务70%以上的资金来自于P2P平台，此规定一出，很多现金贷平台的资金将成为“无水之源”。
南方周末记者盘点了目前已经在美国证券市场提交招股说明书的6家涉及消费金融的互联网金融公司——趣店、拍拍贷、融360、分期乐、信而富、和信贷。
从招股书中可以看到，它们的大多数资金来源都是P2P。
拍拍贷的招股说明书中说，“截至2017年6月30日，我们的贷款余额为206亿元人民币（30亿美元），个人投资者投资90.6%，机构投资者投资9.4%。”拍拍贷本身就是老牌的P2P平台，贷款资金来自于P2P并不令人意外。
乐信集团，旗下有“分期乐”平台，同时也有P2P平台“桔子理财”。在招股说明书中，可以看到，“分期乐”的“输血”有一部分就是来自于“桔子理财”。其说明，桔子理财有超过10万名个人投资者，平均投资为87534元人民币。
对于学生借贷者而言，“分期乐”也是一个熟悉的平台。乐信集团的“风险提示”中说，可能无法从获得银监会许可的机构融资合作伙伴处获得足够的资金，以资助大学生客户当前或未来的借款，或者我们的融资合作伙伴可能会不愿意为大学生客户提供资金，若如此，其业务、财务状况及前景将受到重大不利影响。
显然，禁止校园贷、P2P资金进入现金贷的监管新规，对这类企业将是一次重击。
从资金成本来讲，银行、信托最低，而P2P则最高，因为首先要保证给另一端的投资者高于银行理财水平的年化收益率。
在趣店的招股说明书中列出了不同的资金成本，年化收益率最高的是来自于P2P的资金，6%-12%；其次是私人金融资产交易平台，9%-10.84%；而后是信托，6.5%-9%；最低的是银行，7.5%。
所以，在现金贷平台中也存在“鄙视链”，拥有资源的公司会拿到银行资金，而绝大多数平台，拿到的都是来自于P2P的、最贵的资金。
比如，信而富的招股说明书中说，目前的资金来源主要是高净值人士和家庭办公室的投资者，“我们也力求吸引银行、信托基金和其他形式的机构投资者提供贷款资金，从而降低借贷成本”。
熟悉网贷领域的肖飒说，网贷机构在自身合规备案的道路上，走得很艰难，大家纷纷寻找下一个风口，发现现金贷这个金矿后，网贷平台虽然自己不得放贷，但积极撮合，起到了一定的推波助澜作用。
本次通知告诫网贷机构，不得撮合或变相撮合不符合利率规定的借贷业务，对于P2P网络借贷而言，一边要面对自身整改挤压；一边要同时面对现金贷、校园贷等其他周边业务的紧缩。
目前的现金贷公司的资金来源大致分为四种：自有资金、来自于传统金融机构的资金、ABS（即资产证券化）和来自于P2P的资金。
此次监管规则，从资金的源头上，掐住了各类渠道，不仅是作为主流的P2P，也有银行资金和资产证券化。
资产证券化，是业内常见的资金来源方式。对此，通知规定：以信贷资产转让、资产证券化等名义融入的资金应与表内融资合并计算，合并后的融资总额与资本净额的比例暂按当地现行比例规定执行，各地不得进一步放宽或变相放宽小额贷款公司融入资金的比例规定。这对于以ABS为主要资金来源的蚂蚁金服“借呗”等产品，将是一种限制。
对于银行资金，其规定：银行业金融机构不得以任何形式为无放贷业务资质的机构提供资金发放贷款，不得与无放贷业务资质的机构共同出资发放贷款。
银行业金融机构与第三方机构合作开展贷款业务的，不得将授信审查、风险控制等核心业务外包。“助贷”业务应当回归本源，银行业金融机构不得接受无担保资质的第三方机构提供增信服务以及兜底承诺等变相增信服务，应要求并保证第三方合作机构不得向借款人收取息费。
据南方周末记者查阅，在6家已经提交招股说明书的公司中，趣店的内容最为翔实，也可以看作是研究行业的标本。
在它的招股说明书中，可以看到央行所禁止的这种“助贷”模式是怎么做的。简单来说，就是传统金融机构出资、现金贷平台“兜底”。趣店与银行、信托、消费金融公司的合作都是这一模式。
例如，2017年4月，趣店与某家银行签订合作协议，提供最高20亿元资金。借款模式为，由大数据模型进行评估，银行筛选潜在的银行覆盖不到的借款人，对其申请进行审查并批准信贷额度。由银行直接向借款人提供贷款，借款人在支付宝账户中收到资金，后续直接向银行还款付息，银行扣除其本金和费用后，其余部分返还趣店。如果借款人出现违约，由趣店向银行偿还全部损失。
趣店与一家消费金融公司的合作方式也是如此，为期一年，消费金融公司资助趣店的信贷，但如果出现坏账，趣店要全额弥补消费金融公司的损失。
其实，持牌的消费金融公司背后，也大多来自银行资金的支撑。趣店与信托的合作模式也是如此。
可以看到，在此次监管落地后，这种做法将被叫停。
肖飒解释，银行业金融参与现金贷业务，多数是个大通道，坐拥“无风险收益”，为什么这样说呢？名为“助贷”，实际上就是银行之外的人或机构放贷，而且还要签署“抽屉协议”，私下要求自然人或机构“承担无限连带责任”，也就是说，自然人与机构要100%兜底。
她说，“这一模式，还是被监管机构一眼看透了，为此，在通知中专门针对银行业金融机构进行规制，其实就三字，‘请自重’。”
此外，趣店所属的公司与四川新旺银行有限公司也订立过两笔定期贷款，总额高达人民币3亿元，固定年利率7.5%。
对此，曾光分析，对于城商行、农商行等比较小的银行来说，本来就难以找到优质的信贷资产，它们更愿意和现金贷平台合作，银行出资、现金贷平台撮合借款人。
新的监管规定后，银行只能与有放贷业务资质的机构合作。
“对于P2P和银行的两条规定，完全堵住了高息模式下的现金贷业务资金来源，从这个意义上讲，传统意义上的现金贷已基本在合规层面退出了市场，代之以完全不同的消费信贷客群、风控规则与利率水平。”嵇少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也就是说，99%的传统现金贷即将消亡。”
他分析了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几种“连锁效应”。
后续资金截流与退出，将会使现金贷高速增长期被隐藏的风险迅速暴露。资金被限制、无增量资金入场，续借者得不到充分满足，行业真实的不良率将会显现，接盘侠大量退出有可能形成连锁反应。
同时，借款人短期内的偿债压力可能诱发与放贷机构间的矛盾。一般情况下，小额现金贷断贷不应给借款人以太大的压力，但急剧膨胀的现金贷催生了大量共债及过度负债者，这些续贷无门的借贷者短期内的偿债压力与负面情绪将会传递给未到期借款人，从而引发更大面积的逾期甚至冲突。
“放贷机构应做好充分的准备，很多民间评论会将产生负面效应的责任归咎于监管部门，监管部门也要做好心理准备。”他说。
另外，监管的紧迫感有可能刺激放贷机构及第三方机构加大催收力度，更多地伤害借款人。监管部门应制定一些保护措施。
此后，相当多的现金贷机构将潜入线下或游离出监管视野，如果监管力量无法触及、无力触及无牌机构，将会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现象。
“应该明确的是，以上的负面效应并非监管的责任，监管如不及时介入，这些问题在未来将会引发更大的灾难。”嵇少峰说。
那么，对于违反规定放贷的机构，将会受到什么惩罚呢？
肖飒说，以我们的经验，最严重的可以通过刑法第176条“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第179条“非法发放证券罪”、第192条“集资诈骗罪”等进行定罪量刑，当然，这需要行政机关发公函或有群众举报等。通知中特别指出，恶意欺诈、暴力催收等问题会着重防范，也就是对于诈骗、故意伤害等情况，必须严肃处理。除却刑事制裁，其他方法是常规行政手段，常见而有效。
在这个监管新规落地的周五傍晚，一位熟悉行业的人士发了一条多人点赞的朋友圈，“对于很多人来说，这将是一个无眠之夜。”
12月4日，趣店收盘价12.45美元，相比刚上市时的24美元，几乎腰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