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Photo by Yousif Malibiran on Unsplash
“这绝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人们往往在所有的事实都清楚之前就已经迅速下了结论。在这个悲剧事件被逐渐还原时,他们的观点仍在被自己心中的偏见三棱镜所扭曲,受日益教条化的媒体所影响。”
——Dr. Vincent Di Maio 和Ron Franscell, “Morgue: A Life in Death”
2012年2月26日美国东部时间晚上7点半,NBA全明星赛在弗罗里达州奥兰多市的安利中心开始进行。那场比赛留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一起流血事件。第三节的时候,东部队的韦德在西部队的科比准备上篮时从背后严重犯规,打破了科比的鼻子,还造成他轻微脑震荡。这次流血事件出乎意料,可能是全明星赛历史上的第一次。因为全明星赛的本质是娱乐,是营销。与其说是比赛,还不如说是一场欢乐的聚会。明星队员们基本都不怎么防守,表演第一,友谊第二。谁也没想到韦德在防守的时候会下狠手。
就在开赛哨响的15分钟前,在距离充满了节日气氛的安利中心车程不到半小时的一个叫桑福德
(Sanford)
的郊区小城里,在阴雨绵绵中,发生了一起更为严重、影响更为深远的流血事件。更准确地说,是一起枪击事件。一个17岁的少年中弹身亡。而夜色中的那声枪响,在随后的几周里经过发酵,被媒体推到了大众焦点、舆论浪尖,长时间地折磨着美国的神经。时隔一年半后,案子才在法庭上定论,但直到今天还在民间争议不断。
锤万·马丁
(Trayvon Martin)
是一个刚满17岁的黑人男孩儿,家住在佛罗里达州的迈阿密市。事发的那个周末,他和他的父亲开了4个小时的车来到桑福德,在他父亲的女友家做客。父亲的女友也有一个儿子,名叫乍得
(Chad)
,比马丁小3岁。
马丁是一个健康、英俊的男孩。他身高1.8米,体重72公斤,喜欢打棒球和美式橄榄球。同其他同年龄的男孩一样,喜欢女孩、电子游戏和饶舌音乐。但他也有不安分的一面。他有时和黑帮混在一起,有时吸大麻。在过去的一年中,他就因为迟到、违反纪律、携带大麻等原因而受到三次停课处分。
2月26号是周日,马丁的父亲和乍得的母亲有事儿出去了,留下两个孩子在家。傍晚6点钟左右马丁离开家,准备走着去1英里外的一家小卖店买些零食。他和乍得计划晚上7点半一起看电视上直播的NBA全明星赛。临出门前,他问正在打电子游戏的乍得,“你想要我捎些什么吗?”乍得抬起头说,“给我带一包彩虹巧克力豆吧。”马丁拽了拽他深灰色的连帽衫,出门而去。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当时天色已黑,空中飘着阴冷的小雨。马丁走到了小区外的一家7-11便利店里买了一大听西瓜汁饮料和一小包彩虹巧克力豆,揣在连帽衫的兜里。监视摄像显示,他离开店的时间是6点24分。
►
马丁的连帽衫的兜里揣着一大筒西瓜汁和一小包彩虹巧克力豆。
在回来的路上,雨越下越大。为了避雨,马丁躲进了小区里遮蔽邮箱的小棚下。他开始用手机给在迈阿密的16岁女友迪迪打电话。他每天都和迪迪煲电话粥, 当天他们就已经聊了6个小时了。这次他们通话时间大概为18分钟, 在最后几分钟出现了一些情况。马丁告诉迪迪,有一个垃圾白人
(Cracka)
,开着一辆银色皮卡,停在附近,然后就一直鬼鬼祟祟地盯着他。他听起来有些害怕。迪迪劝他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马丁说他不想跑。乍得的房子就在不远的地方。马丁套上帽子,走出小棚,从皮卡旁边经过时,瞅了车里的司机一眼。马丁突然开始跑起来。迪迪在电话的另一端能听到马丁沉重的呼吸声和风声。
过了一分钟,他告诉迪迪他把那个家伙甩掉了,并开始放慢脚步。但迪迪还是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恐惧。她也害怕了。她让马丁继续跑。不一会儿马丁说那个白人又出现了,而且越来越近。突然马丁中断了和她的对话。她听到马丁在电话的那头儿质问另一个人,“你为什么跟着我?”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问, “你在这儿干什么?” 迪迪冲电话里喊,“锤万!锤万!”她听到砰的一声和草地上的沙沙作响。她还听到有人喊“走开!走开!”。她继续向电话里喊,但电话已经挂了。她又接着打,但没有人接。
那个“鬼鬼祟祟”的家伙是乔治·兹默曼
(George Zimmerman)
。他那时28岁,住在这个小区已经3年了。兹默曼的父亲是白人,母亲是秘鲁人。他个儿不高,1米7左右,身体有些发福,体重在80至90公斤之间浮动。他性格有些急躁,但为人诚恳,乐于助人。有些人非常喜欢他,但也有些人讨厌他爱多管闲事。
最近小区很不安定,2008年开始的次贷危机和房价泡沫的破灭也给这个小区造成极大的冲击。很多居民抛弃资不抵债的房子跑路了,银行拍卖导致房价狂跌。有些投资人从银行手里低价买下这些房子,再租出去。小区人口复杂起来,流动性也大,治安便出现了问题。小区虽然是封闭式的,有大门,但入室偷盗和抢劫开始频频发生,仅在2011年8月就发生了3起。兹默曼提议成立一个邻里监察队。其职责就是经常巡视小区,如看到可疑情况就立刻报警。小区房主协会同意了这一提议,并任命他负责邻里监察队。
这一天晚上7点刚过,他走出家,开着银色的皮卡准备出去购物。刚开出不久,他看到一个高个的陌生少年穿着一个深灰色的连帽衫,躲在雨淋不到的棚子里,转来转去。兹默曼感到一些不安。一个月以前,他在同一个位置目睹了一个少年企图入室偷窃,但那个少年被撞见后逃走了。这次他绝不能再让错误重演。
他把车在路边停好,然后用手机拨通了911,连到当地警察局的电话。他告诉警察局接线员,他们的社区最近发生了一些入室盗窃案,而他现在看到一个可疑的人,在这种天气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接线员让他描述一下那个人的种族和穿着。
“他看起来像是黑人,穿着一个深灰色的连帽衫,下身穿着牛仔裤或运动裤,白球鞋。”
“他在四处看周围的房子……他现在在盯着我。他看起来不到20岁。他好像不大对劲。他走过来了。他手里还拿着东西。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接线员:“如果他作任何事情,请告诉我。好吧?”
兹默曼: “警察什么时候到?”
接线员:“我们已经派人过去了。”
兹默曼:“这群混蛋! 他们总是能逃掉。不好,他开始跑了!”
兹默曼把车换档,试图去追那个男孩。
接线员:“你在跟着他吗?”
兹默曼:“是的。”
接线员:“我们不需要你去跟着他!”
兹默曼答应了。但这时那个少年已经跑没影了。他走下车,看了一下路名,把地址告诉接线员,然后就挂了电话。那一刻时间为7点13。他和警察局的电话持续了4分30秒。
在随后的3分钟里,马丁和兹默曼发生了致命冲突。
►
左面两张照片是马丁;右面两张是兹默曼。上面一组照片是一家全国性的媒体在首次报道这个新闻故事时刊登的两人照片。下面一组是两人在案发时期的近照。
兹默曼找不到少年,就向他的皮卡走去。
突然少年出现在他的面前,满脸怒火,“喂,你有问题吗?”
“没有,我没有任何问题。”
“现在你有了。”
话音未落,兹默曼已被少年迎面一拳击中鼻子。他感到一阵剧痛,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仰面倒在地上。接着,少年跳到了兹默曼的身上。兹默曼使劲挣扎却无法推开他。少年抬起兹默曼的头,一次次地往人行道的水泥地面上摔打。兹默曼痛苦地呻吟,在雨中边挣扎边大声呼救。少年一手按在兹默曼的鼻子,另一手去捂他的嘴:“你他妈的闭嘴吧!”在两人撕打的过程中,兹默曼的衣服被撕开,露出了别在腰间的口径为9毫米的一把手枪。少年看到了,骂道,“你他妈的今晚死定了!”兹默曼又一次撕心裂肺地大声呼救。
没有人来救他,或他们。但有几个邻居打电话报警了。在电话的另一端的警察局接线员能在背景里听到绝望的呼救声。接线员还在问问题时,电话里传来了一声枪响。惨叫声在7点16分停止了。
一分钟后,警察赶到了现场。一个黑人小伙子脸朝下趴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心跳已经停止,他的胳膊压在他身下。兹默曼眼睛通红地站在附近。他脸上和后脑勺有血迹,但还算清醒。他的裤子和衣服都湿了,衣服背面有草染的痕迹。
他后来在警察局里交待,那个少年去夺他别在腰间的枪。但他先拿到了枪,并扣动了扳机。少年站起身来,踉跄几步,说“你击中我了”,便轰然倒地。
7点30分,警察宣布少年身亡。警察从他的衣服里翻出了一筒没有打开的西瓜汁饮料、一包彩虹巧克力豆、一个打火机、一个手机、40块钱和一些硬币,但没有钱包或身份证。直到第二天马丁的父亲联系警察报告儿子失踪,警察才因此确认死者的身份。令人悲哀的是,马丁倒下的地方离家不到100米远。
医护人员对兹默曼进行了检查。他前额有擦伤,鼻子红肿还有血迹,鼻梁骨折,后脑勺有两道大口子。
马丁的验尸报告是由一位华人法医完成的。他叫包石平
(音译)
, 毕业于安徽医科大学,后在美国考取行医执照,作住院医,几经周折最后成为一名法医。
马丁除了胸部的一个弹孔,没有别的伤。弹孔周围的肌肤有一圈薰黑的痕迹。子弹头穿过右心室,又穿过右肺下叶,在体内裂成三小块儿。除了枪伤,马丁的左手无名指指关节下方还有一小块儿新的擦伤。另外,马丁的血液和尿液中还检测到低浓度的大麻成分。
整个验尸过程持续了大约90分钟。包博士在最后的验尸报告中将伤口判定为“中等距离”枪伤。
当枪的扳机被拉动时,撞针撞击子弹的底火
(雷管)
,产生微小的火焰,将推进火药点燃。火药燃烧会产生急速膨胀的高温气体,将弹头急速推出枪管。 所以在开枪的瞬间,从枪管里喷发出来的不只是弹头,还有热气体,硝烟,底火的被汽化的金属和未燃火药。这个过热碎片云在受害者的衣服和身体上留下的痕迹,除了跟枪支和子弹的类别有关,也取决于它在空中穿越的距离。它可能会留下一层硝烟灰,或者在伤口的皮肤周围留下“纹身”
(由未燃烧或部分燃烧的火药颗粒刺伤皮肤的顶层造成)
,或者除了弹孔什么都不产生。 这些损害的印记可以帮助专家判定,枪口在射击时离人体的距离。 “纹身”或残留的火药颗粒是中距射击的标志。 一英尺以内的射击可能会留下一些硝烟灰。 无纹身,无硝烟灰,皮肤或衣服上没有其他残留物,则意味着远程射击。 接触枪伤,即枪口在开枪时触及皮肤,则伤口周围没有火药颗粒。马丁的伤口周围有一圈直径为5厘米的“纹身”,并有硝烟灰的痕迹。这说明枪口离他的肌肤有5-10厘米的距离。
在随后的沸沸扬扬的媒体报道和分析中,“中等距离”也成为争议的焦点之一。大多数人不能准确解释它的含义。很多愤怒声讨兹默曼的人把它作为兹默曼的罪证之一:马丁是以被行刑的方式残忍地杀害了。当媒体在为弹孔争论不休的时候,没有几个人注意到在警察公布于众的厚厚的文件当中,另一份报告中描述了一个细节。而整个案件的判定就取决于这个细节。
西维特
(Amy Siewert)
是佛罗里达州执法部犯罪实验室的枪支和弹道专家。她的任务就是检查兹默曼的口径9毫米的手枪和马丁两件衣服的弹洞,以确定那颗穿过马丁心脏的子弹头是从那把枪里射出来的。马丁的连帽衫上有一个L形状的洞,和他身上的伤口位置相吻合。洞口周围的纤维内外都有硝烟灰和气化的铅,并有烧过的痕迹。洞口周围有一圈直径为15厘米的血迹。马丁在连帽衫内还穿了一件浅灰色的套头衫。那件衣服上的弹口呈星状,5厘米大小,纤维上也沾有硝烟灰和血迹。但是,两件衣服的枪洞周围没有任何残留的火药颗粒。她由此得出了结论,在扳机被扣动时,枪口是顶着连帽衫的,即射击距离为“接触距离”。
没有几个人注意到这一对看似矛盾的证据。更没有人去问下面的关键问题:为什么在开枪时,枪口是顶着衣服的,但离死者的肌肤有可能有10厘米之远? 这个没人问起的问题到庭审的时候却成为关键。
在随后的10多天里,这个案件并没有引起多大关注,只有两、三家地方媒体简单地报道了一下。警察局认为没有足够的证据来起诉兹默曼。但3月7日,路透社根据对马丁家的律师的采访发布了一则新闻故事:一个白人的私自执法者,故意猎捕一名手无寸铁的无辜的黑人孩子,并冷血地射杀了他。这起谋杀不但没有被追究,还被当地警察掩护。 新闻故事中附有父母提供的马丁的童年照片,给人的印象是受害者是一个天真无辜长着娃娃脸的中学生。在当今美国社会,种族歧视和偏见一直是一个敏感话题。 众多媒体立刻意识到这一案件的可挖掘性。 第一滴血被挤出来后,全国的主要媒体都闻到了血腥味,像鲨鱼一样纷纷游向了佛罗里达州这个小城。在随后的几个月中,这一枪击案成为全美关注的焦点。兹默曼打给911的电话录音被一家电视广播公司剪辑处理后,在电视上听起来好像兹默曼脱口而出了一句骂黑人的话。黑人民运领袖公开谴责种族主义;报纸阅读量和电视新闻的收视率暴涨;新黑豹党出一万美金悬赏捉拿兹默曼; 一个网站
(change.org)
上呼吁逮捕兹默曼的请愿书获得超过130万人的支持。
►
2012年3月21日在迈阿密的游行示威。人们抗议马丁被无辜枪杀。彩虹糖果和易拉罐装的冰茶成为运动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