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整个家族唯一获得高学历的人,若没在2002年南下攻读博士,黄灯的生命轨迹远要比拿到学位、顺利毕业复杂、沉重得多。上世纪90年代后期,城市里,大批国企工人纷纷下岗;在农村,无论老小,越来越多的人义无反顾地为生存涌入城市。
当黄灯在知识的包裹下不断地靠近“精英”,远离“底层”,生活则以超越概念的真实面相延伸在广州的每个角落。比黄灯小一岁的表妹,可能在工厂外摆摊贩卖最廉价的内衣和袜子;常年淹没在她记忆中的叔叔,则在为明天的早餐忧心忡忡。
黄灯知道他们的存在。父母早就为了告诫而告诉她,故乡的很多亲人蜗居在城中村,离中大并不太远,有些亲人赌博、吸毒,要划清界限。直到当年中秋节堂弟的突然拜访之前,这条界限一直安然划在黄灯心底。
“你第一次在广州过节,一个人太冷清”,不到十四岁就来广州打工,当年也不到十九岁的堂弟说罢,来不及一起去食堂吃顿饭就匆匆赶回工地。中秋夜,感动之余,黄灯隐隐感到自己曾竭力营构的优越感正轰然垮掉。多年逃离故乡的打拼,“众多亲人不体面的容颜,在城市的傲慢和学院的高深中,被我涂抹成模模糊糊的背景”,黄灯的自我审视悄然出现,“这是我内心深处最大的隐秘”。
在城乡单向流动加剧的二三十年间,孤身逃离亲人、故乡的读书人何其多。在这条精英化的个人路线中,逃离故乡是起点,远离亲人是塑造精英感觉的开端,而直面亲人带来的刺痛感则多是暗中的纠结,少有人公开坦诚。决心直面这般隐秘的黄灯索性再往前走一步:她要书写隐匿在城市中的亲人们,扒开很多中国“城里人”心中关于“亲人”的痛感与真相。
可提起笔,决绝的黄灯却害怕起来,怕不由自主的优越感会凌驾于他们的讲述之上,怕这些人生故事被一个知识人的文字轻佻地包装变成他者的故事。例如,如何不带伤害、冒犯地讲述一个有吸毒经历的亲人的故事?对在深圳赚了钱和一直在生存困境中挣扎的两类亲人,如何以人格上的平等地呈现他们的生存境遇?
和社会学、人类学的调查报告不同,黄灯的文字浸润着主观情感、共同经验和切肤的体恤,亲人们的生存肌理、内心隐秘以直接甚至触目的方式呈现。“我把自己打烂了揉进去”,黄灯说,“审视亲人也是审视自己,写他们的命运就是写我的命运,就是写我自己的另一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