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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下166米,完全封闭的洞穴,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死去 | 特稿

南都周刊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3-25 12:11

正文

水下166米,完全封闭的洞穴,当意外频发,最好的朋友在眼前死去,一个人的身体和大脑会将他引向何方?

文◈葛佳男


文章经收转自ONE实验室(ID:oneinlab)

  危险正是他们所渴望的

34岁的王远可以像水一样潜入水底,是中国最出色的潜水员之一。第一次洞潜王远就被迷住了。那是广东佛山一个叫做西樵山的地方,人工开采和雨水侵蚀在山体中间形成了巨大的空洞。潜水灯打出去,光束径直照到四五十米以外的幽深之处,光束之外是彻底的黑暗,仿佛悬浮在时光隧道中。听着水滴连续不绝的声响,“哒、哒、哒”,他缓慢地呼吸着,一切是那么奇妙、壮观。

从此往后,王远就痴迷于探索各种人迹罕至的处女洞,有一回还发现了好几具被铁链锁住脖颈和手脚的人类骸骨。洞穴之中总有东西在吸引着他,这种引力甚至在某些时候大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那时候根本没有‘害怕’两个字”,王远说起大部分事情的时候脸上都带着一副天不怕地不怕,或者也可以理解成无所谓的神情,让人很容易就会忘记,洞潜其实是世界上最危险的运动之一。然而这个高瘦强壮的男人着实喜欢冒险,他对自己的身体和头脑充满自信,而且对朋友永远怀有强烈的责任感,觉得自己有能力照顾好每一个人。这让他饱受欢迎——毕竟潜水从来不是一项个人运动。

洞穴潜水原则第一条:绝对不要独自下潜,永远跟你的潜伴保持同步

在水下,潜伴之间的命运紧密相关,一旦危险发生,除了自己的身体和头脑之外,潜伴是你活命的唯一指望。寻找生命托付之人绝非易事,但王涛在课堂上认识了老师王远不久后,他们便幸运地确认了彼此。

王涛很快就成了王远最默契的潜伴,他只跟王涛一个人做超过100米的大深度潜水;王远则是王涛唯一的潜伴,他从不参加任何没有王远在的潜水活动。

“他们俩就是砣离不了秤,秤离不了砣。”两人的一位共同朋友形容,他们有时在水中甚至不需要靠手势沟通,只要面镜后面的一个眼神,立刻就能明白对方接下来想要做什么。

多年以来,他们结伴四处探索,为之痴狂。2009年,为了“去洞穴潜水的发源地佛罗里达看一看”,王远告诉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决定卖掉深圳的房子。4年以后他干脆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而王涛最投入的那一阵子,拿了家里原本准备用来做药店运营的钱去潜水。弟弟许博完全不理解哥哥为什么会喜欢洞穴潜水这样的东西,他们家来自陕西洛南的一个小村庄,天性里好像没什么冒险基因。王涛刚读完高中就为了供弟弟上学离家打工,常年漂泊在外,他喜欢摇滚。许博是个理工科宅男,只跟王涛去听过一回摇滚乐,他看到哥哥特别开心,特别放松,“特别没有任何顾忌的”,“我感觉吧,他就是喜欢那种释放。”他猜测,王涛痴迷潜水的原因应该也与此类似。

当王远得知法国前世界深潜纪录保持者和他的潜伴在九墩那个洞穴中潜到160米,大大超过了他们之前122米的深度时,他第一时间告诉了王涛。

自两人开始在国内探洞以来,九墩洞穴是他们的发现中最为璀璨的一颗珍珠。它位于广西都安大兴县澄江之源头,洞穴通道幽长,能见度好的时候可以达到15米,而且好像永远看不到洞底在何处,具有极大的探索价值。法国潜水员的新纪录说明,在人类到访的范围之外,它依旧很深很深。

“我们应该、必须要再深。”王远对王涛说。

不久后,王涛便接到了邀约电话。“我想放松一下”,王远只是这么在电话里说,并没有多提自己刚刚经历过的一场打击。尽管王远提前了他们要下“再深”的计划,尽管他一下子把这个深度加深到了170米,尽管他自己哪怕在开放水域也没有试过150米以上的深度,但王涛也什么都没问,立刻答应下来。

去都安的路上,王远接到了另一个朋友周沛的电话。周沛在圈子里出了名的谨慎,他给自己定了界限,绝对不下超过50米的大深度。得知只有他俩同行,也没有水面支援潜水员,周沛有些放心不下,“连个看车的人都没有?那我来吧。”


王涛(左)和王远(右)


  丢失“生命线”

2014年4月18日,中午,天空低垂着阴沉的云。九墩大部分时间相当清澈、甚至蓝到发绿的潭水,在今天呈现出一种接近浊黑的颜色。自从2010年他们第一次发现这个洞穴以来,今天的潜水几乎是在这里所遇到过自然条件最差劲的一回。

但王远和王涛没觉得是什么问题。他们已经来过这里15次以上,对引导绳的位置如掌心纹路那般熟悉——作为全世界率先潜入这个洞穴的人类,从洞口到120米的那段主绳就是他们亲手布置的。

洞穴潜水原则第二条:引导绳就是生命线

它通常是一条纤细却坚韧的尼龙绳索,在下潜的过程中通过打绳结固定在岩壁上,用于在封闭的环境中指示方向。永久性引导绳最早应用于1988年,美国弗罗里达州莫里森泉洞穴区,此前,曾有超过45名的潜水员由于迷路导致在水下停留的时间超过气体供应极限,最终死在了里面。

两盏主灯照着岩壁,王远和王涛的视线范围内只有两样东西:墙、墙、墙,绳、绳、绳。尽管如此,两个人都保持着放松和兴奋。黑暗的水下世界显现出一种与世隔绝的诡异美感,随着通过水肺的调节器呼吸着被压缩过的干燥空气,呼出的二氧化碳所产生的气泡发出一阵阵有节奏的、类似沸腾的开水一般的咕噜声。这是水下所能听到唯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声音变得密集起来,气泡打到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在他们的身体四周咕噜噜噜破碎,这说明烟囱状的洞穴正变得越来越窄。

洞穴之中50多米、相当于十五六层楼深度的水下,他们的视觉感官几乎失效。能见度不到2米,潜水灯只够照亮眼前巴掌大小的一块地方,看上去像是两点虚弱无力的冷白。王涛处在略高于王远、伸手就能够得到他的高度,两人的后背和左侧各背着两支22升的钢瓶,里面装满了用200个大气压(即200bar)压缩进去、以不同比例混合的氧气、氮气和氦气。狭窄的通道和所携带的装备让他们无法采用更为稳妥的双人并排队形,不得不保持一上一下的位置。

洞穴最窄处直径不超过5米,但他们完全看不见对面的岩壁,这让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并非身在洞中,而是正顺着一面垂直的悬崖下潜,陡峭且没有尽头

下潜到75米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潜水电脑表显示,时间刚刚过去12分钟。他们按计划在这里停下来,切换到氧气比例较低的气体进行呼吸——如果接下来的探索顺利,随着深度的增加,他们所承受的最大水压将会达到海平面气压的17倍(想象一下躺在地上,身上压了接近1300个成年男子),过浓的氧气在此时会变成引发神经紊乱的毒药。糟糕的能见度使这个过程进行得比平常稍微久了一点,这时候,王涛发现,王远刚换好的气瓶正在漏气。气泡不间断地从气瓶和呼吸调节器的接口处冒出来,而王远在下方背对着他,显然还对此毫无察觉。

王涛立刻向王远晃灯。大概花了一秒钟时间,王远反应过来,关闭气瓶,重新拧紧一级头,然后再次打开。漏气停止了。后来回想,虽然在实战中极少碰到漏气的情况,但是他们在那个时刻完全没有感觉到紧张,“感觉一切都在掌控之中,非常有信心。”他们当时并不知道,好运气在这个时候已经用光了。

通道在水下90米的地方拐了一个接近直角的弯,继续斜向下延伸。大约又过了8分钟,电脑表的深度读数跳到了130米。两人终于来到了他们从未到过的地方。

气压表的指针快速从右侧偏向左侧,看起来像是有人把弹簧给弄坏了一样。在这个深度,耗气速度是水面的14倍以上,一瓶200bar的满瓶气体不到几分钟就会被用光。为节省气量、下得更深,在制定潜水计划的时候,王远和王涛就决定做几个略为冒险的选择:

第一,不再检查法国同行布下的引导绳;

第二,在深处切换气瓶的时候不再进行交叉检查,同步自行切换。交叉检查需要花掉他们至少1分钟时间,对于大深度潜水来说太久了。

气压表度数迅速下降,当显示气量剩余20bar时,王远已经感觉无法吸出气体。此时他刚刚到达150多米,接近法国潜水员所布置主绳的终点,尚未到达计划切换的深度,但是他决定切换气瓶。王涛同步开始切换。接着,他们用新气瓶继续下潜了一小段,气压表显示,剩余气量已经达到了返回所需计划气量的下限——166米,目标并未完成,但他们必须走了。两人掉头开始上升,既没有太高兴,也不怎么懊丧。毕竟,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再次到达这里呢。

能见度并没有因为是回途而变得好起来。到达130米时,能见度下降到两米,此时王远突然看到,主灯照射的引导绳在这里没有了延续,下面的绳索消失了。大深度,低能见度,意外丢失主绳,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紧张,“就像你开着车,突然有个车从你旁边窜出来,或者突然间走着走着上面掉个东西,砸在你面前。”

紧张让人呼吸加速,更快地消耗着所剩不多的气量。留给他们处理危机的时间越来越少。洞穴潜水原则第三条:洞穴不会宽恕任何的失误与恐慌。有太多关于恐慌潜水员所引发的连锁效应的故事,他们有很大几率会害死团队中的所有人。

必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好的,引导绳断了,没关系,它一定会垂在某个地方。通道不大,难以找寻只是因为能见度不好——理论上,螺旋形贴着墙壁绕圈上升是有可能找到主绳的最快办法。

冷静救了他们。谢天谢地,两分钟之后,位于前面的王远在LED灯冷调的光晕里看到了一截软绵绵的、垂在水里的白线。“生命线”找到了。


王远和王涛准备下潜


  伙伴从头顶上飘走

经历过无数磨难的保守老潜水教练常常劝告年轻的学生们,为了避免危险,应该“时刻聆听心中的声音”。教出了国内超过三成持证活跃洞穴潜水员的王远,在自己编写的洞潜教材中这样写道:“直觉是第六感官,它可能是决策最可靠的指南。一个安全的洞穴潜水员具有敏锐的洞察力,使之对即将发生的任何问题有一种内在的预警。”

事实上,在此次探险的过程中,王远并没有完全这么做。他向他的同伴们隐瞒了一些状况。

比如到达广西的当天晚上,跟王涛吐槽完他电话里没有多说的那个令人沮丧的事件(在菲律宾跟合伙开潜水店的好友闹翻了)之后,他整晚都没有睡好。第二天他们先到九墩洞穴做了一次测试潜水,下到70米左右,王远感到身体出现了不适反应,有些微的不清醒。经过长期警察特训的王远身体素质非常好,在这个深度就出现气体迷醉征兆对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事情。但因为不严重,他将之归咎于睡眠不足的副作用,选择性进行了忽视,没有告诉任何人。然后那天半夜他就开始拉肚子,原因不明,但相当严重,几乎整个夜晚都在跑厕所。

他并没有叫醒王涛,一方面是不希望好友无谓担心——早年刚对潜水着迷的时候,王远经常跟同事换班凑假,连续48个小时不睡紧接着飞去国外深潜,他对自己的身体一向信心十足。另一方面,前一天,他们和周沛已经在洞里铺好了全部备用气瓶和减压气瓶,“等于你把弓已经都拉好了,就等着放手”。他不愿意让任何事情影响他们创造新纪录的计划。

再比如,就在刚刚,到达此次潜水最大深度166米的时候,气体迷醉的症状又出现了。一边绑绳结,王远一边感觉到一种恍惚感像四周安静的水一样,从身体深处漫了上来。这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平静感,好像全身的神经飘走了一会儿,身体的反应和动作都慢了下来。

在压力成倍增加的水下,高分压气体对人神经系统的影响因人而异,并且不可预测。有人表现为莫名其妙地兴奋,也有人像喝醉了酒一样思维断片。王涛的体质对气体迷醉天然耐受性极高,大家从来没听他说自己氮醉过。

然而这里是水下166米,压力接近海平面的17倍。放眼世界,曾在封闭洞穴中到达这个深度的人类比攀上珠穆朗玛峰的人类还要少。一切都难以预测。

事后推测,在那个深度,王涛应该也发生了跟王远相似的症状,但或许是出于对潜伴心理的保护,也有可能是觉得这点恍惚根本算不了什么,他们谁都没有示意对方。在这种情况下,王涛犯了一个当时看起来并不大,但后来被证明后果严重的错误。而平时总是密切注意潜伴的王远,这一次完全没有察觉。

寻回主绳之后,两人都心有余悸。一连串的意外让王远呼吸有些加速,提前用尽了第二个阶段气瓶,切换回主气瓶继续上升。游了10米左右,他忽然感觉到有灯光在晃,低头查看,只见紧随他上升的王涛位于一块突出的岩石下,正用灯对准自己的脖子做出左右切割的动作。他在告诉王远,自己没气了。

王远大吃一惊。

虽然从开始潜水以来,王远大概模拟过超过一万次潜伴没气的场景,但是“在真实潜水中间从来没有遇到过有人突然没有气”。更重要的是,他完全想不出,究竟会有什么原因让王涛这样的潜水员如此之快地耗光了气体。

没有时间让他思考了。按照王远后来的说法,在大脑反应过来之前,身体已经带领他转身,解下绕放在脖子上的长喉塞进王涛嘴里,开始与王涛共同使用自己的气瓶,共生呼吸。然后他才想起来去看深度,120米,再看自己的气压表,只有130bar。

滞后于身体的大脑终于重新开始运转。他快速估算了一下深度、气量,只够支撑两个高度紧张的潜水员3到4分钟。第一组备用气瓶放置在75米处,离他们还有40多米,他们必须立刻上升,而且要快。他半握拳头、拇指向上示意上升,王涛冷静比出OK的手势。于是他把气压表放到胸前,抓住王涛的装备,开始带领他快速向上游动。

110米。100米。低能见度迫使王远一直贴着内侧岩壁,一边紧盯引导绳一边密切关注气压,同时注意王涛的状况。

90米。气压剩余40bar,他们又回到那个拐弯的折角。

突然之间,王远听到一声巨响——“咚”——他的气瓶撞上折角突出的岩石,一时动弹不得。然而王涛还在继续上升。

“就一秒钟。就是一秒钟,我们两个一起上,我‘咚’一下撞在那儿,他‘咚’一下上去了。”王远回头,王涛的灯光已经看不见了,手中主灯的照射范围内只有他的脚,从自己的头顶飘了上去。他本能地伸出手去试图抓住王涛,然而水从指缝中穿过,他什么都没有抓到。调节器从黑暗的潭水中掉落下来,紧接着,他的耳边就传来了那个声音。

“哦——呜呜呜——哦哦——”

王远从来没有听过那样的声音。但是大脑储存的经验固执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那就是水灌进人的肺里所发出的声音。


  崩溃

王远趴在岩壁上。有那么几秒钟,他完全弄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行动。

时间和空间出现一种强烈的失真感,他努力回想刚刚发生的一切,那感觉好像在做梦。他在梦魇中撞了一下,回头一看,脚,再抬头,调节器。

做刑警的时候,与各种各样的死亡打交道是王远的家常便饭。他见过失足坠楼、摔得血肉模糊的孩子,接触过被烧得面目全非的焦尸,有一次一个男人报案妻子失踪,王远和同事们强行破门而入,回手关门,眼睛正对上红衣女人晃晃悠悠吊在门后的尸体。很长一段时间内,王远自信满满地认为没有什么场面是自己不能承受的,还有什么画面会恐怖到可以轻易击溃一个警察的心理防线? 他在今天找到了答案:一双从他头顶无声无息飘走的、属于最好的朋友的脚。

王远捞起掉落的长喉向上追去,大脑一片空白,等到反应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75米处的备用气瓶旁边。他意识到,自己潜意识里还在期待王涛依旧有自主意识,游到这里拿到了气瓶。但是那里除了漆黑的潭水什么都没有。他又等了一会儿,那个噩梦般的声音仿佛又开始在脑际回响,这让他痛苦地记起了刚刚的判断,“听到那个声音的当时我就知道,他死定了。”

75米到90米的这段路程,王远之前至少曾经5次到达这里。然而在这一刻,眼前的道路显得异常陌生,就像他从来都没有来过这里似的。他闭上眼睛,试着深呼吸,使劲摇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但呼吸的阻力依旧在不断增加,人开始变得不清醒。

与此同时,身体和意识陷入一种奇怪的剥离状态。脑中唯一的念头是找到王涛——哪怕是尸体,其他一切都不重要,由它去。几分钟以后,他呼吸着放在57米处的21%高氧气体再一次向90米下潜。大脑很清楚,这个比例的气体绝对不可以在超过66米的深度使用,身体却试图去感受氧中毒的感觉,甚至希望自己抽搐、昏厥。气压表快速下降,身体凭本能行动,紧张、惶恐、危险,这些情绪好像被什么人从他的认知中抽走了,他已经不知道为什么要下潜,怀疑自己正坠入崩溃的境地。“要不要活呢,”他机械性地想,“我希望氧中毒就算了,死掉就算了。”

当气压下降到60bar的时候,人类求生的本能终于从恍惚中冒头,夺回了对王远身体的控制权。

他想起家人,这好像是今天以来第一次想起他们。王远和妻子是在他刚开始痴迷潜水的时候认识的,这些年她一直很支持自己,只是偶尔在他为了去潜水跟同事换班、连续两天没合眼的时候忧心忡忡地看着他说,不然干脆把工作辞掉算了。两年前,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做警察的时候整日办案不着家,不做警察之后整日潜水,更不着家,为了让他有更多的时间跟儿子相处,妻子尽可能带小朋友跟随他一起到处跑。广西这个除了洞潜没有任何娱乐项目的地方,她来过无数次了,每一回他潜入洞穴,她就在岸上数时间。但是这一次她没有来。

他又想起,周沛还在浅水区等待着他和王涛,完全不知道水底发生了什么。“要去找周沛。”这个念头成为撑起王远理智的唯一支点。背着一个半空的气瓶,他不顾所有阶段的减压停留,不顾电脑表发出的一连串预警声,不顾一切向水面的方向游去。


九墩洞穴水下


  名义上的救援

在岸上等待近一个小时之后,周沛潜入潭水当中,兴致勃勃地准备按照计划,去36米到51米之间迎接他刚刚创造了新纪录的朋友们。

他在经验和技术上都与王远和王涛相差甚远,名义上是支援潜水员,实际上就是来找他们玩的,连用于较寒冷水域的干衣都没带——他那时甚至还没有学过如何用干衣潜水——反倒是带了一瓶白酒,准备潜水结束后跟王涛一起喝。王远这个人生活上太严肃,滴酒不沾,有些没意思,下水之前,周沛还故意去逗王涛,“小涛涛,我说我带酒来的,我不管你多忙啊,酒喝完再走。”

出乎预料,才下潜到21米,周沛就看到了灯光。

怎么搞的?他心想,这两个家伙是不是提前了,没完成啊?不过,在黑漆漆的、能见度糟糕的水下提前看到好友,这比任何纪录都要令人高兴。又游了几下,他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前面只有一盏灯。紧接着,他看清楚那个人是王远,正向他打出潜伴失散的手势。

周沛一下子急了。热血冲脑的东北男人把调节器吐出来,在水下冲王远喊,怎么回事?没有回应。情急之下他开始在岩壁上画问号,试图问清楚到底是在多少米失散的。王远依旧不响。周沛决定独自下潜寻找王涛的踪迹。就在这个时候,他感到手臂被王远拉住了。

王远并非没有明白周沛的意思,只是此刻,他已经没有办法回答。见到伙伴、神经松弛的瞬间,他感到岩石开始在眼前360度旋转,四肢像被钝斧砍断般疼痛,眩晕感全方位袭来,使他完全失去了自主能力。

有医生曾做过一个实验,从一位在海下20米左右长时间执行任务的潜水员身上抽取血液封入小瓶,带着它回到水面。到达海面的瞬间,瓶中血液猛烈翻滚冒泡,瓶子的橡皮塞像香槟酒瓶的软木塞一般被崩了出去。对于刚刚用了不到5分钟时间从水下90米上升到21米的王远来说,这就是他体内正在发生的事情。按计划,他原本应该缓慢上升,在不同的深度停留总共3小时50分钟,让溶解在血液中、因压力变化而膨胀的氮气慢慢从体内释放出来,但实际上,失去潜伴、也失去了理智的王远只用了不到5分钟时间,从水下90米上升到21米。极速膨胀的氮气迅速充满他的关节、耳腔、鼻腔等身体空腔,造成严重的减压病。现在唯一的办法是回到深处,重新进行减压停留。如果此时升水,王远必死无疑

周沛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远。在他的印象里,王远是强大、冷静和谨慎的代名词,甚至,他的潜水生涯里连一次可以被称作“紧急”的情况都没发生过。跟王远一起的每一次潜水都像是训练。包括王涛在内,王远的学生们都对他怀有依赖感,“觉得你王远是很厉害的,你不会把我陷于一种危险的境地。”

而现在,王远的状态显然糟糕透了。他看起来神志不清,无法靠自己悬浮在水中控制深度,周沛不得不抓着他抱着岩壁来防止他漂走。他的干衣中已经完全没气,紧贴在身上,成了既不隔水、又不保温的废物。仅剩的意志被用来告诉周沛,他不行了,需要周沛陪他回到水下36米,重新做减压停留。

周沛努力克制着自己内心的惊慌。眼前,他所认识的两个技术最出色、心理素质最强大的洞穴潜水员一个失踪了,另一个正处于意识丧失的边缘。意外最残酷的部分是从不给人准备的时间,眼下,三人当中技术和经验都最为不济的那一个,成为了所有人最后的指望。如果——他自己当时甚至没有时间去想这个如果——如果不能保持冷静的话,两个好友或许都会没命。

周沛用了最大的力气,轮流捏王远胳膊、手和大腿。王远有的时候能够回应他,有的时候不能。他担心他冷,更担心他失去意识,紧抓着他不敢放开。完成33米、30米和27米的停留之后,王远的状况依旧没有什么好转。他已经无法自主切换减压气瓶,周沛还要时刻注意气压表,帮助他切换。上升到18米的时候王远开始抽搐、呕吐,“特别怕他吐了胡乱呼吸,特别怕”,周沛使劲拍他的头,“不管他疼不疼了……怕他失去意识,怕他睡着,然后一直就看着他呼吸。”

水下18米,主绳出现岔口,向两个相反的方向延伸。周沛记得这个地方,前一天晚上他们三个来水下铺气瓶,他险些走错,幸亏王远及时发现,把他拽了回来。但现在,意识模糊的王远径直朝右边那条错误的路线冲过去。周沛拼命拉他,但他的力气大得出奇,不仅拉不回来,自己反而也被带了过去。转过弯,眼前只剩下岩壁,通道消失了。这是一条死路。

以王远的状态和两人所剩的气量判断,带他回去寻找主绳已经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而他自己,穿着3毫米的湿衣(通常用于水温25度以上的温暖水域)在广西4月19度的潭水里待了接近2个小时,全身的肌肉都在因为寒冷而颤抖。下一组减压瓶放在6米的一个岩石平台上,周沛决定冒险。

他让王远横过身体,抱住一块大石,在反复确认王远不会松手之后,自己直接从18米上升到了水面——在岸上等待的时候他没事做,自己记几个水下减压瓶放置点的岸上参照物玩,没想到这个无心之举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周沛从水面游泳来到石台的位置,下潜6米,万幸,4个纯氧气瓶好好地待在那里等他,他把它们拖起来,带上水面。瓶子又多又重,周沛用尽全力踢水,游泳的速度依旧很慢。他害怕极了:这么长时间,王远会不会已经坚持不住,沉下去了?

“我就害怕,我就下潜下潜下潜。我看到他的,当我看到他的双瓶,最先看到的是瓶子嘛,哎呀,我心里踏实了。他还在。”

随着深度变浅,越来越多的光线穿过水面照射进来,身边渐渐开始有游鱼经过,水草也丰茂起来。水下6米,他们开始进行最后一个阶段、时长100多分钟的减压停留。因为不敢离开王远游动,周沛感到两条大腿因为长时间浸泡在冷水中开始抽筋。王远看起来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他不得不每隔一段时间就把他拍醒,确认他是否情况良好。鲢鱼和罗非鱼在他们身边游来游去,个头都很大,周沛想起前一天晚上跟王涛开玩笑,说在6米这么长时间太无聊了,咱俩买本杂志来看吧。王涛笑嘻嘻地回答,不用,我去弄鱼,我们俩斗鱼。

陪王远减压的过程中周沛一直在向后看,期待什么时候王涛会出现,像往常一样恶作剧,突然抓他一下。现在他知道,不可能了。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就算王涛还活着,水底的气瓶也已经应该被全部吸空,他没有机会回到水面了。周沛感到一阵强烈的绝望和无助,他在水下哭了起来。他看着对面的王远,好像也在对方的面镜里看到了眼泪。

王远不知道自己究竟哭了没有。此时他人已经不太清醒,全部的意识都被用来控制身体,与眩晕、疼痛和想要呕吐的感觉作斗争。但是事后回想,身体主导了绝大部分的意识,可是仍有一丝半丝,不甘心地游离出来,试图劝服他整件事情都是不真实的,这根本是个梦境。然而每当这个念头转到王涛的时候,一个更强大的想法便立刻压了上来。“他回不来了。”

又过了不知道多久,当周沛再一次摇醒王远,问他是否可以升水的时候,终于看到王远比出OK的手势——至少,王远现在安全了。

两人回到水面。周沛连装备都没有脱,吐出调节器说出了第一句话:王涛呢?

“王涛出事了,”他听到王远说,“90多米。救不了了。”


王远、王涛和周沛在洞穴中的行动示意图


  被夺走的又回来了

痴迷于探索型洞穴潜水的潜水员总是不可避免地被问道,为什么你们要冒着风险,去那些环境极其恶劣的地方潜水?

王远通常会这用他写在洞潜教材里序言里的这段话作为回答:“任何时候,那些陌生的、与众不同的、外来的事物都会引发人们负面的想象。你不必登上山顶去看山。遗憾的是,观察洞穴世界的唯一方法就是进入洞穴内部。”

如果你再接着跟他聊,他会给你讲到从前刚做警察的时候是如何充满热情,认为这个工作如何正义。后来他才慢慢发现,“很多事情跟你想的不一样”。

而他说起通过潜水认识的这帮朋友的口气,好像他们是他心中代表正直、富有热情和“很好”的存在,“只要一起出去就很开心”。

周沛回忆,出事的那天晚上,王远无法停止地、自责地自言自语,如果不让王涛下那么深就好了,我应该一个人下去,不该让王涛去160,我应该让他待在100等我。后来周沛终于忍不住打断他:“你别想了,你了解王涛,王涛也不会让你一个人下去。”

打捞尸体那天大部分潜水认识的朋友都赶到了广西。王远拖着他依旧还在眩晕的脑袋和身体守在水潭边的野地上,第一时间看到了王涛。法国的救援潜水员告诉他,他们是在水下51米处找到王涛的,他的面镜还在脸上,嘴里没有调节器,双手平举,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他和法国人一起检查了王涛的装备,发现,王涛那个本该在水下最深处切换的阶段气瓶居然基本是满的。也就是说,当他们到达150米左右,王涛本该切换到这个阶段瓶的时候,但他犯了一个错误,直接切换到了主气瓶。但是由于忽略的交叉检查程序,两人都没有发现。当王涛告诉王远自己已经耗尽气体时,他其实还有一整个气瓶的气量可供呼吸。

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出现在王涛身上的失误。唯一的解释是,他当时已经出现严重的气体迷醉症状,导致精神恍惚,行动受限。

王远意识到,在经历了漏气、丢失主绳、气体突然耗尽之后,在高度紧张并且意识恍惚的情况下(想想他自己后来在同样的情况下做了些什么),王涛用强大的意志力向他最亲密的潜伴做出了冷静、正确的决定——完全按照标准进行灯光示意,平和镇定地执行共用气程序,即使在最后面对死亡的时刻,也没有表现出恐慌。如果当时他出现丝毫的恐慌症状,那么遇难的一定会是两个人。真不知道王涛怎么能做到。

直到现在,仍有人认为王远那天洞穴里所发生事情的叙述值得怀疑。在气量有限的情况下,王远真的会慷慨解囊,跟王涛共用气吗?是不是把他扔下,自己一个人跑掉了?

“不可能的,这是一个本能,这是一项肌肉记忆。就是在这一瞬间你不可能去思考,我的气不够了,我到底够不够给他,我要不要带他上来,他跟我关系好不好等等,你不会想这些。”王远脸上出现悲凉的神情,“我都跟他们说,这个东西我即使想扔掉他,我也会在给他气之后,去想这个事情再决定。”

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解释有足够的说服力。最令人难过的质疑来自王涛的家人。每次跟他见面,王涛的前妻都会沉着脸问他同一个问题:王涛到底是怎么死的?她避讳对一切外人谈论这件事,“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王涛的弟弟许博从头到尾就没有相信过王远。他有一大串疑惑:王涛说没气了,王远为什么不去检查他其他的气瓶?我哥在上面飘走的时候王远为什么没有拉住他?在水下,166米的洞穴里,率先没气需要接受同伴帮助的那一个,到底是不是我哥?

这次灾难从牵涉其中的所有人身上都夺走了一些也许是再也回不来的东西。

事故发生三个月以后,王远在菲律宾进行了好友遇难后的第一次潜水,置身水中的感觉让他感到无比陌生和不适。从前那种放松的、兴奋的、享受的水感从那次开始消失无踪。

气泡打到岩石反弹回来的声音,想要咳嗽又立刻止住的声音,甚至是呼吸声,都会让他想起水最后灌进王涛肺里的那个声音。那个声音他已经在梦里听了无数遍,多到了让人对洞潜感到疲惫和沮丧的程度。“没事的,没事的,”每一次,他都不得不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那是以前的事情,不是现在。”

这些感觉随着时间的前行不仅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强烈。王远仍在潜水,但他怀疑自己再也无法享受潜水了——事实上,那些看过王涛尸体打捞过程的朋友,有很大一部分已经不再潜水。

周沛在出事之后没多久就从国内的潜水圈子离开,去马来西亚的一家潜店旁开了一家餐厅。王远很久没有见过他,只是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先是骂了几个吃饭的时候议论那次事故、声称王涛的死因是没有正确配置气体的客人(过去冲他们喊,谁给你说的?谁给你说的?我是亲历者!),然后是看不惯马来西亚那些喜欢勾搭姑娘的潜水教练,跟所有当地教练结了仇。王远心想,这真是周沛才能做出来的事情。

2016年4月,王远觉得自己终于做好了准备,准备好回到九墩的那个洞穴,他和王涛没有完成的深度去看一看。在向当地政府申请潜水许可阶段的某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

“我知道你要去哪里。”他听到周沛在电话那头说,“我能不能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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