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写篇文章，不用“的”吗？

“的”，或者说“的”“地”“得”，从词性上说，是结构助词，有人一看见专业名词就要跑，其实没那么可怕，语法概念能够帮助我们理解语言，从而更好地使用它。但我要在这里提前强调，概念是用来帮助你、而非限制你学习理解的，语言本身拥有巨大的灵活性，像水一样千变万化，当概念不好使的时候，不要钻牛角尖，你只要真正理解了，概念就不再重要。

虽然孩子们早已用一个白勺de包打天下，但为了好讲，请原谅本遗老在此处重拾“的”“地”“得”规矩，在这个基础上，我们来谈一谈白勺“的”。

“的”，通常是结构助词，“结构助词”四个字可以拆开来看，前面是“结构”，后面是“助词”，前后的关系，叫做“偏正”，意思是前面修饰后面，后面为主，前面为辅，所以后面的也叫“中心语”，前面的则是定语。偏正结构极为常见，比如下面这条儿童谜语：

麻-屋子

红-帐子

里面住个 白-胖子

斜体部分都是偏正短语，短线前面是定语，后面是中心语。

结构-助词是偏正关系，“助词”是中心语，“结构”是定语，“结构”修饰“助词”，除了结构助词，还有语气助词。我们可以顾名思义，助，即帮助，我们表达很多意思都要通过结构助词完成，它们就像句子结构中的齿轮，本身没有独立的意思，帮助句子完成。“的”通常有两种用法，一是连接，二是后缀，我们先来看后缀，后缀用法大概能分为三类：

第一类，常出现在口语（对话）中，“的”可有可无，亦可看作语气助词，例如：

好的、是的、要的、有的、棒棒的、要死的、很厉害的、好可怕的、特别难的

在打字聊天中，有一个偶尔出现的非标准用法：嗯的。这个用法由“嗯”变化而来，由于单独的“嗯”有敷衍之嫌，利用“的”字后缀的语感，加在“嗯”后面，与“好的”相类。

第二类，属于省略被修饰名词，因为这个名词在上下文中已经很明确。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花）

这桌菜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嗑里蹦的 （动物／食物）

这些答案，只有一个是正确的 （答案）

现在的人呐，缺什么的都有，缺车的、缺房的、缺钱的、缺德的 （人）

抱歉了您呐，没有一字口的，只有十字口的 （螺丝刀）

一共两杯，一杯加糖的，一杯不加糖的 （咖啡）

这里的“的”往后一缀，就把原来的动词或形容词变成了（省略了中心语的）“名词”，与第一类不同，这样的“的”是不能轻易去掉的。需要说明的是后两例，这两句都是口语，把“的”去掉也完全正确，口语中的变化不必太认真，但我们也可以关注一下去掉“的”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句一句来看去掉之后的结果：

抱歉了您呐，没有一字口儿，只有十字口儿

口语中非常常见，例如一个小组的人如果只有一个戴眼镜的，他很可能会得到一个外号叫“眼镜儿”。在书面语中，这种变化也很自然，小说里一个长大胡子的人出场，下面就可以用“大胡子”称呼他。现在再看这句：

一共两杯，一杯（您给我）加糖，一杯（您给我）不加糖

“的”字去掉后，我们可以理解为陈述句变成了祈使句，按口语习惯省略了括号中的部分；也可把“加糖”“不加糖”按上例理解成形容词变名词，用下面的说法更加明显：

一共两杯，一杯有糖，一杯没糖

这里说句题外话，从实用的角度，中文词性分析永远不应该离开场景，没有场景、句子，词性便毫无意义，因为中文词没有格，任意词都可以在具体场景中灵活改变词性。特别地，形容词和动词的区分，在很多时候只会带来麻烦，因为无宾语的动词（即英文中所谓不及物动词）本来就表示状态，与形容词并无差别，真正典型的动词应当是跟着宾语的，即一个对象作用在另一个对象上，这样的动词与形容词有本质差别。

我们来看第三种后缀：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我这是名牌，班尼路儿的！

答案是——否定的。

你是我的

这一类用法，“的”字跟在形容词或者形容词短语之后，它的特点是前面常常有个“是”字，按英文的概念，做的是“表语”，这类用法有毒，到后面我们再说。

接下来要说的便是最为常见的连接，它其实将上面这一类调换了语序，同时去掉“是”，意思有所改变：

爱你的我

班尼路儿的衣服

否定的答案

我的你

我们再来看一些例子：

你的益达

不，是你的益达

表示修饰（偏正）：

绿色的帽子

没有的事

用“的”所连结的两者，其主从关系因地制宜，非常灵活，有时候前面为主，有时候后面为主，我们在使用汉语时一般不假思索，自然使用。

更多的细节我们就不在此讨论了，现在让我们从实战出发，来看看“的”字使用门道。

叙述技术是关于什么文字能起到什么表达效果的学问，精于叙述的写作者，能够通过调整叙述方式，将表达效果调整到他最想要的状态。表达效果有很多维度，高级的如情绪、色调、距离感、地域感等的控制，我们现在要谈到的是一种基本维度：节奏和速度。

通常见到的文论中，节奏和速度常常混为一谈，而且通称为节奏，但分开来看更有助于我们理解控制技术。有些文章读起来像是风驰电掣的火车向前疾驰，有些文字则像湖面上的小船慢悠悠地向前荡，这就是不同的速度感。速度感由两种东西共同造成，一种是内容本身，讲的就是很快的东西，一种是文字带来的感觉，在实践中，创作者要对此有自觉，为内容选择恰当的形式。快内容未必非要配快形式，黑客帝国中用几秒钟来180度环拍主角躲子弹的场景，中间还伴随一些静止时刻，这就是对快场景用慢语言的艺术处理。

请注意，下面是干货：通常而言，表达一段意思，用的字数越多，速度越慢，字数越少，速度越快。用前面举过的例子：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请比较，体会速度感：

红如火，粉似霞，白若雪

再如：

这桌菜什么都有：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草嗑里蹦的

改为：

这桌菜端得丰盛：天地水草，鸟兽鱼虫，应有尽有

再看：

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选自歌词《你知道我是爱你的》）

改为：

你知道我爱你，so what？

“的”和“了”都是拖慢速度的大户，为了更全面地理解“速度”，我们来看一个“了”字的例子：

听到外面的骂战声，赵云戴上了头盔，穿好了盔甲，束好了战袍，命士兵抬来了自己的枪，赵云拿起枪走出了帐篷，跨上了战马，点炮官放了一声炮，赵云带领士兵们冲出了辕门，将阵势摆开，赵云催动战马，来与魏将交战。

比较：

听闻骂战，赵子龙大怒，喊声“抬枪来”，顶盔掼甲罩袍束带，出了中军帐掉枪上马，点齐人马，一声炮响杀出辕门。说话间两阵对圆，各自以强弓硬弩射住阵脚，赵子龙催马摇枪来战魏将。

“了”字我们以后再谈，回到“的”字主题。如果你觉得自己的文章不够简洁，做一些无“的”练习会很有效。事实上，文章中大量的白勺de用法都是五四之后，受西文从句影响之后出现的，有一派写作者，语感从（翻译得不够好的）外文小说而来，被某种繁复的雍容效果感动，以写长句难句西式从句为容，对此，我的观点很明确：这可以说创造了一种书面方言，有自己的审美体系，但与正统的中文美学相悖。我们看到，即使王小波这样的纯正译文出身小说家，写出来的中文也是没什么从句的。

技巧一，省略连接“的”

在很多场景下，“xx的yy”里面的“的”都能省略，将短语简化为偏正短语，紧陈利落。如：

绿色的帽子 -> 绿帽子 IBM的电脑 -> IBM电脑 常用的方法 -> 常用方法

另一种常见的情况是调整语序，“xx的yy”改为“yyxx”，当xx表达运动状态时，这种写法常常能够生效。看例子：

那驾奔跑的马车的车厢上面高坐着一个人，挥着鞭子

->

一驾马车跑来，车厢上高坐一人，挥着鞭子

这一招可以将西式大头句修剪成漂亮的中文，再看一例：

从早到晚上了满满一天课、三顿饭都没吃饱、直到12点才从教学楼几乎是爬着出来的我，迈着像菲茨杰拉德那篇著名作品中写到的那条怀了孕的母狗一般的步子，沿着似乎突然长得像没有尽头的路，一步一步爬长城一般，朝宿舍走去。

xxx的我，典型的从句写法，很像是从西文“直译”而来，如果翻译腔被诟病，那么这种表达就是黑点之一。正常的中文写法会调整语序，把定语从句拆成一个一个小小的主谓结构，来看看修改版：

我从早到晚上了满满一天课，三顿饭都没吃饱，直到12点才出教学楼，几乎爬着，步子像菲茨杰拉德笔下的怀孕母狗。路长得像没有尽头，我一步步爬长城一般朝宿舍走去。

技巧二，省略后缀“的”

前面提到，后缀“的”有三种，一种可当作语气助词，常见于口语，一种省略被修饰中心语，把形容词变成名词，还有一种常跟在“是”后，作为类似英文表语的结构。

第一种情况，基本可以放心忽略，当不忽略时，可以把“的”换成其他更明确的语气词来表达更有指向性的意思，我们以“好的”为例，请比较：

好的

好哒

好嘀

好嘞

好咧

好呢

好呐

好咯

好

第二种情况，需要仔细体会，我们把前面举过的例子具体看一看：

红的像火，粉的像霞，白的像雪 （花）

或可改为：

红似火，粉如霞，白若雪

这种修改，非常明确地变换了风格，速度加快，成为紧凑的短打，要注意在上下文中是否合适，意思有没有错。上面一例其实不是常见的写法，但有需要时，作者应该能用得出来，别忘了。这种范儿类似于相声里的“贯儿”或评书里的“赞儿”，言简意赅，信息量大，味道纯正，是很值得掌握的一种写法。我们继续看例子：

1、这些答案，只有一个是正确的 （答案）

比较：

这些答案，只有一个正确。

2、现在的人呐，缺什么的都有，缺车的、缺房的、缺钱的、缺德的 （人）

比较：

当代人缺东西，缺车、缺房、缺钱、缺德……

这种改变就要很谨慎，它不但会改变风格，还可能改变意思，但写作时，心中要装着这种写法，要对表达效果拥有自觉，海明威分享过经验：同一句话，找四五种写法，比较之后选择最合适的。

现在我们来看第三种后缀

1、你知道我是爱你的，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比较：

你知道我爱你，但那又怎样？

2、我这是名牌，班尼路儿的！

比较：

我这，名牌！班尼路儿！

3、答案是——否定的。

比较：

答案是：不是。

4、你是我的

比较：

你归我。

这种修改也会带来大改变，要非常慎重，上面的最后一例，其实就很勉强。不过，现实中更多的情况却是滥用，这里，我们将抬出一大段名作文本，不夸张地说，不只这一段，整本书都把“的”字用成了灾难。我们做三次修改，一次适当地去掉一些“的”，将文章改得紧凑一些；第二次把整段所有“的”全部去掉；第三遍在第二遍的基础上再做精炼，请大家体会各中区别。最后，再给出一个重写版，充分体会原文想表达的意思，但完全换掉表达。

先是原文：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的，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是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的。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地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她的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了，自然这慷慨是只对吴佩珍一个人的。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是心领的，于是加倍地要待她好，报恩似的。一来二去的，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的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是压得起的，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普通去“的”版：

四十年的故事，都是从去片厂这一天开始的。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的女孩子。她本应当为自己的丑自卑，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了豁朗单纯的个性，使这自卑变成了谦虚，这谦虚里很有一些实事求是的精神。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间放大别人的优点，很忠实地崇拜，随时准备奉献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的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自然这慷慨只对吴佩珍一个人。吴佩珍的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的宽待她能够心领，于是要加倍待她好，如同报恩。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最贴心的朋友。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有点将做人重头推给吴佩珍的意思。她的好看突出了吴佩珍的丑；她的精细突出了吴佩珍的粗疏；她的慷慨突出的是吴佩珍的受恩，使吴佩珍负了债。好在吴佩珍压得起，她的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来的重，有一点吃老本，也有一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是为王琦瑶分担的意思。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无“的”版：

四十年故事，都从去片厂这天开始。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这天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女孩儿。她本应当为相貌自卑，但因为家境不错，有人疼爱，养成一副好个性，豁朗单纯，于是自卑变成了谦虚，谦虚内部乃是实事求是。由这谦虚出发，她就总无意间放大他人优点，忠实崇拜，随时准备奉献热诚。王琦瑶无须提防她有妒忌之心，也无须对她有妒忌之心，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因为她丑。这同情使王琦瑶变得慷慨，自然这慷慨只对吴佩珍一个人。吴佩珍粗心，其实只是不在乎，王琦瑶宽待她，她悉数心领，于是要加倍待她好，如同报恩。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贴心至交。王琦瑶和吴佩珍做朋友，似是将做人重头推给吴佩珍。她好看，突出吴佩珍丑；她精细，突出吴佩珍粗疏；她慷慨，突出吴佩珍受恩，使吴佩珍负债。好在吴佩珍压得起，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重，有点吃老本，也有点不计较，本是一身轻，也能为王琦瑶分担。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完全修改版：

四十年故事，都从去片厂这天开始。前一天，吴佩珍就说好要带王琦瑶去片厂玩。吴佩珍是那类粗心女孩儿。她丑，却不自卑，因为她家境好，有人疼，有人爱，这让她豁朗单纯，自卑没发生，倒变成谦虚，谦虚里面是实事求是。由这谦虚出发，她看别人就要多几分好，于是忠实崇拜，她心里暖，随时准备为他人奉献热诚。王琦瑶好看，却无须提防吴佩珍妒忌，也无须妒忌她，相反，她还对她怀有一些同情，于是，王琦瑶对她慷慨。说吴佩珍粗心，其实只是不在意，王琦瑶宽待她，她悉数心领，于是要加倍待她好，如同报恩。一来二去，两人便成了贴心至交。王琦瑶选择与吴佩珍好，便将做人重头推给了吴佩珍。她好看，突出她丑；她精细，突出她粗疏；她慷慨，突出她受恩，使她背上债。好在吴佩珍背得起，原本人生任务不如王琦瑶重，有老本，又不计较，本是一身轻，这就能为王琦瑶分担。这么一分担，两头便达到平衡，友情逐日加深。

重写版：

四十年的故事，要从去片厂这天说起。吴佩珍前一天和王琦瑶说好，要带她去片厂玩儿。吴佩珍是那类“粗心”女孩儿，她不好看，却豁豁然不以为意。很多女孩子会为此背上自卑的阴影，她则没有。说起来，吴佩珍家境好，从小受人疼爱，不曾在相貌上受人奚落，但遇上几次夸了旁的女孩子却没夸她，她心里也能清楚，于是和那些被夸的女孩子相比，她多生出一份谦虚来，仿佛生来没有为这世界增添光彩，虽不至羞愧也多少过意不去。人一谦虚，看别人就总会多出几分好，吴佩珍小时候受优待，长大了便回过头优待这世界，她心里暖，又年轻，一腔热诚便时时想献给别人，那格外优秀的，便忠实崇拜他。王琦瑶美，家境却不如吴佩珍，两人之间没有嫉妒，也不必提防生出嫉妒来。在外人看，吴佩珍和王琦瑶站在一起会有些落差，相处起来，王琦瑶精细又显出吴佩珍粗疏，王琦瑶从不显出优越，而且从内到外，并非刻意，吴佩珍深感宽待，她的谦虚起作用，便要加倍待王琦瑶好，如同报恩，即使这样，她还是仿佛负了债。不过，吴佩珍负得起，因为她的人生任务比王琦瑶要轻，作为好朋友，当然要为她分担，于是，两人成了贴心至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