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条成长路上,都有一场平静的山雨
从《那一场落满我整个青春的大雪》到《遇见那片麦田上翠微的光》,终于有了第三篇,不同于大雪和麦田的意象,忽然间,一场山雨倏然而至,青春的记事薄上也陡然出现了另外一番景象……
此后很多年里,我每每碰壁和走投无路之时,心中总会涌出一股力量,帮我悄然化解蜂拥眼前的踧踖和不堪。这股力量肇始于一场胶胶如晦的泥泞和绵延却也平静的山雨之中。即便是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相濡以沫,也携手江湖。
01
子木,今天的天气真好
我的愿望终于得偿,拿到重点高中录取通知书的那个下午,心里却平静到不起一点波澜。回到家中,母亲正午睡,自打怀上小弟,她的睡眠便渐多。我轻脚从卧室搬出大纸箱。因我本人有晒书的习惯,加之此刻心里过于平静,而午后夏天的氛围又雍雍穆穆的一片含蓄,于是就想着做点什么来打破它——晒书,是再好不过了。
那时我正迷恋胡兰成、汪曾祺清流俊朗的文字,所藏书也大多如此。庭中阳光豪洒,我将书本码放在屋子和地面阴影中,一来可去霉通风,二来也可避免暴晒后的纸面暴裂。箱子里是我珍藏的“宝贝”——全国诗歌比赛获奖证书、化学满分试卷、中考满分作文样刊、张雨生光盘合集、文艺汇演奖状……
我搬来小马扎,坐在梧桐树下。一阵风过来又过去,炽热的空气中原先耷拉着的树叶就群起婆娑,偶尔几片叶子落下打中手背也丝毫不用理会,口鼻中全都是盛夏浓酽酽的气味,鸣蝉入耳,蚂蚁袭人,隔着数条胡同传至的叫骂……一切都顺理成章,我忽然明白:正因为顺理成章,因此久盼的考中喜悦早已没有任何惊喜,不以物喜,大抵上是因为此时的心境通透豁达所致。
我两脚泡在水池里,用最大的耐心刷一双白球鞋,挥霍着时光妙不可言的处境。母亲午休醒来,走出屋子跟我说:“要刮风了,书收了吧。”我一转头,看见她慢慢弯腰拾起被午后风刮起来的证书,我怕她闪到:“你别动,我刷好鞋就收拾。”她慢坐在小马扎上,拿起一本书随意地翻着,不知道是不是在跟我说话。
“现在家里外欠的窟窿(外债)终于还清,你爸也肯踏实干活了,虽然因为小弟你没法上一中,但六中也是重点,咱家要能出个大学生秀才,也好。”
“我都说了,我不在乎上一中还是六中,你别老挂嘴边。”我把书一本本收起来在腿上拍打着,母亲站起来说:“子木,今天的天气真好。”
自打她怀上小弟,性格忽而温和许多,对我也不再那么沉默寡言。
记得那次我帮她拿鸡蛋,结果蹭倒米袋,一箱的鸡蛋全被压碎,她看见后说:“碎了就炒一下,吃不了的扔掉就好。”换成以往,她一定会开口骂人。我知这其中既有她对我升学的愧疚,更多的,是家里环境的变化让她心中对于生活的隐忍和包袱全部消弭——正如她说的,外债还清,手有余钱,父亲踏实工作,我又考上高中,怀上小弟又遂了她多年的心愿,本家七八家人但凡谁家有事,她也有了一一过问的权力——一个平凡的女人如今站在生命的巅峰之上,自然是得意的。
02
整个夏天乱了脚步
小弟比预产期早两个月出生,母子平安。
那几天家里内外异常忙碌,我在父亲的吩咐下给街坊邻里送喜面,母亲卧室要新装空调,外公外婆也一天几次往这边跑。我几次想要近距离看小弟,都没能成功。直到一切安顿妥当大家散去,我给母亲盛粥,她跟我说:“子木,你看小弟,比你有福气,你小的时候不会吃奶水,只会咬,我一气之下就给你断了奶让你改吃奶粉,你看小弟的双眼皮多明显啊……”
我走近看,小弟正睡觉,细细的双眼皮褶皱清晰可见。因为母亲是单眼皮个子也矮,我又全方面遗传了她的基因,所以对于小弟的出生,我极希望他能像父亲和爷爷那样,有一双好看的大眼睛。直到亲眼所见,我心里顿时充满愿望得偿的喜悦,心想以后终于有了跟别人吹牛的本钱:我们家也是有大眼睛双眼皮的美男子的。
第二天我照例送午饭过去,母亲跟我说:“子木,我心里一直不踏实,老是心事重重。”因为自己是高龄产妇的缘故,她心里多少有顾忌。直到那天傍晚母亲忽然跟父亲说有点胸闷,脾气也陡然变得暴躁起来。
“是不是血压的问题,要不请医生测一下血压吧?”我在一边说。
“血压高都是头晕,你别在那里瞎说!我歇一会儿,可能过会儿就好了。”母亲忽然恢复了先前的强势对我发脾气,谁的话也听不进去,过一会儿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父亲叫来邻居的姨娘照看母亲,去医务室请医生过来替母亲检查。检查后发现,母亲的血压异常,高压到了210,必须马上输液降压。
外公外婆听到消息立刻赶了过来,家里的亲戚叔婶也都在一旁照应。傍晚时,我忽然听到屋子里母亲的声音:“我呼吸不上来气,让我出去,让我出去。”紧接着一阵劝阻声后,母亲拔了点滴从卧室急走出来,仿佛迫不及待想要冲出屋子,她坐在正门口的门槛上艰难地呼吸并咳嗽着,紧接着从嘴里吐出一口血痰。
“我吐血了。”
说完这句话她开始口吐白沫,蜷缩在地上不停抽搐,外婆冲上来抱着她拼命喊她的名字,一圈人围住门口乱成一团。
一片混乱,整个夏天全部开始混乱。
我脑子充血,站在那里一动不能动。父亲此时一边安抚并拉开外婆,一边吩咐人准备送市医院的车。
“都别动!都别动听见没有!!!”我忽然发了疯地喊。我至今都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会喊出这样一句话来,我远远站在一边,没人理会我说什么。也许那只是一种恐惧的呐喊,是一种束手无策之时的信口开河。也许是母亲被魔鬼挟持,而我只能试图用这样一声叫喊吓退魔鬼。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从未那样绝望。
“子木,你在家照顾小弟,没事。”二爷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一群人抬着母亲往外走,三奶奶留在家里陪我,我总感觉头重脚轻走不稳路,坐在沙发上只觉得天旋地转。过了不知多久,隔壁姨娘跑过来让我接电话。我拿过电话,传来的是父亲的声音:“子木,你妈不行了,你别怕啊,没事的,真的没事……”电话那头是外婆在医院走廊里的撕心裂肺的哭声。
外婆嘴里喊着:“天塌了,该咋办啊,该咋办啊!”
“子木,你记住你长大了,你还有你爸还有你小弟,你不敢难受啊!”姨娘拼命安慰我。
“嗯,我妈一会儿回来。姨娘,白事上的事情我不太懂,到时候你多教教我。”姨娘听完搂着我嚎嚎大哭。我跟三奶奶说不要哭,让她把小弟抱走,我把凌乱的卧室整理好,将床铺好,我尽可能回忆刚才的细节,希望找出哪怕一处的不合理以证明这仅仅是一场梦,但这场梦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一群人慢慢抬着母亲抬到卧室,父亲走过来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今晚,你去你五爷家睡吧,明天会很忙。”
“不用,我去找小弟。”
我站起来往外走,父亲在后面叫住我:“子木,你妈是被用药误诊的,接下来咱们可能还要打官司。”
第二天灵堂设好,家里来了法院的人。为了确认母亲是死于误用药物,他们提出要解剖遗体,两边家人都同意,尽管死者为大,但不能让母亲死得不明不白。我抱着小弟来到隔壁五爷家里,小家伙睡醒了睁着眼睛直勾勾看着我。我整个人像撞到了冰山上不由自主地哆嗦着,心里拼命跟怀里的小弟说:“快长大呀!快长大呀!”
法医确认母亲死于用药失当。
03
老天爷可能是看上我了
葬礼上我浑然如痴,至始至终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
是的,当着那么多双眼睛,我怎么都哭不出来。只有到了后半夜,灵堂中只剩下父亲姑姑的时候,我才会偷偷一个人哭。“那些多嘴多舌的让他们说子木不孝顺吧,就不哭给他们看!子木心里的难受,他们谁知道!”姑姑哭着安慰我。
出殡那天,我摔过瓦罐,走在送殡队伍最前面,仍旧没有哭。走到当中街举行最后的祭拜仪式,我坐在广场中央,看着母亲的棺木,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
可这眼泪,我不是为她落的,我为自己哭。
我至今没有因为母亲的死,当众落下过一滴眼泪。
治丧完毕,我听到舅妈在院子里小声嘀咕:“他还欠着我们钱,姐在世的时候知道,那辆自行车也是我给她买的。”我要冲上去理论,表姐拦住了我:“子木,不争这些了!”
我哭着说:“为啥?妈明明说过我们所有的外债都还清了,舅舅上学的时候妈补贴了他多少!他当年结婚是爸帮他们装修的房子!我每年放寒暑假都去县城帮他们卖衣服,要过一分钱没有!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说这样伤人心的话!什么狗屁的舅舅舅妈!!”那场葬礼上,我看到了太多的博弈,看到了太多的周旋,也看清楚了太多的面孔跟嘴脸。小弟被姑姑接去抚养,从此以后视如己出。我在一片狼藉和手足无措中匆匆完成了高中的入学报到。
从此,我们父子更加无法直面以对,过年放假在家几乎无话,我对他的一蹶不振大为失望。
高中第一个春节,是大年初四,我在家里准备晚饭,姨娘跑过来:“子木,你快去看看吧!你爸砸了村医药店,被人家兄弟砍得满身是血,正在大街上,你赶紧过去!”
我穿着棉拖鞋就往外跑,站在胡同口,父亲满脸是血看着我,冷蔑地笑了一声:“有本事砍死我!”他额头和脖子上都是血口子,右边手上的中指和食指被砍断,后背和腿上全是刀伤。
“给你军叔打电话,说我被砍了。”这让我想起了我小时候他打母亲,被母亲的娘家人打的双眼流血坐在门口跟我说:“子木,跟你妈说,我被她兄弟打的流血不止”的情形。
我不知道他为何对我露出一脸的冷蔑,我不想跟他说话,因为开口之前我知道我的生活又要满眼的支离破碎了。
开学前我一直在医院陪护。他身上多处被砍伤,好在均不致命,又因为冬天气候寒冷才没有导致失血过多,总算没有生命危险。住院中途他要回家养伤,说住院花钱。谁也拦不住他,我的忍耐到了极限,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畜生猪狗不如。“你现在走,钱都白花了。伤口发炎怎么办!你什么时候能长大!!什么时候能不再给这个已经不像样的家添麻烦!!!”他想打我,我说:“小时候你年年跟我妈打架,那时候我害怕,现在我他妈的谁也不怕!你不打死我,我他妈就捅死你!”
吵架过后,他消停下来,大概他听出来我的话不是在吓唬他。
又过几天,我开学返校。
他出院后住在姑姑家里一边养病,一边继续跟村医打官司。开学后我开始有一些反常的举动,靠近栏杆就想站上去往下跳,莫名其妙地流眼泪,这时候我意识到自己出现了问题,伴随着的是成绩的一落千丈。我开始拼命地写小说写诗歌排解心中的苦闷,当语文老师对我的作文和诗歌表现出极大赞赏,我立刻便反其道而行,故意上课睡觉,作文胡写乱花,作业歪七扭八……使她的这种好感立刻消失并故意使其难堪。与其被别人关注和伤害,不如自己固守一隅,画地为牢。
在那段时间里,一连串的变故像梭子枪一样向我扫射——姑姑做了一次大手术,姑父从高架上掉下双脚骨折,表弟在工厂手被机器割伤,小弟因为早产体弱不断生病……
此时,不管多大的变故,对于我而言只不过成了简单的日记本上的流水账而已,都不那么值得一提了。老天爷可能是看上我了,是以一刻也不闲着想让我给他表演。想看我被打倒在地屁滚尿流求饶书的可怜相。
04
漫漫人生,暖心的就是那份牵挂
“子木,你看小弟多能睡。”
高二那年冬天天特别地冷,下着大雪,姑姑姑父抱着小弟来学校看我。我打开襁褓,小家伙一点也不管外面风雪欺人的世界,就那么沉沉地睡着。他胖了许多,又白又粉,没有任何征兆,那一刻我的心一下子被融化了。
那个画面成为我濒临崩溃得边缘重新咬紧牙关走下去的重大转机。我心里一遍遍地说着:多小的生命啊,应该什么奇迹都能创造吧,他应该非常需要我帮他在成长的路上扫平无数令人难堪的障碍,他应该很想让人陪伴他一起长大吧。
后来朋友看我的小说对我说:“子木,你故事里的雪天太多了!”我说:“因为雪让我在最孤独的时候感到温暖和力量。因此,我不惜滥用。”
高二我考入重点班,课业越来越重。每月放假,必定到姑姑家去看小弟,在每个月200块钱的伙食费中挤出一点来给小家伙买些吃的。他慢慢学会走路了,慢慢能追在我后面跑了,他一点一点长大,越长越大。我们之间似乎有着某种感应——每每他生病发烧,我的身体也会跟着无缘无故地发冷发热,后来小弟逐渐长大有了免疫力,这种情况才开始逐渐好转。兄弟连心,也许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种东西是要我去守候和排除一切万难去成全的。
放假回家看小弟,成了我高中生涯中最大的期待,也是置身在茫茫寒冬里的我所能感受到的这人世间给予我的最大温暖。
这中间,因为他的淘气我曾打过他,至今愧疚不已。
有次姑姑跟我哭诉,原来因为她带着小弟无意间经过了舅舅卖童装的摊子而被舅妈当成了去求施舍一顿冷嘲热讽,我听完后跟她说:“不用生气,自打葬礼上过后,我们早就和他没有关系了,下次我们去买他家东西,不要多费唇舌,直接拿钱往他们脸上砸就好。”虽然已经饱受苦难和生活的摧残,但不管你是谁,都不能侮辱我的家人。我也不会接受令人作呕的市侩的施舍。
现在我有了可以随意往他们面前摔钱的资本,但那些人我永远也不想再看见。
上大学和工作以后我每次回家,晚上睡觉前小弟总必定会抱着枕头跑过来和我一起睡,我陪他逛超市让他买想要的任何东西,他只会挑一个自己最喜欢的,剩下就算再喜欢也会心疼我而不舍得买。有时候我拉着他走在路上,就像拉着一段长的让我想要流泪的时光——中考落榜,复读的一波三折,那个让我大起大落的寒暑假,苦苦支撑的高中三年,艰辛的求职历程……有哪一件事不是需要我费尽心力去完成并且漫漫殊途呢?
05
终有一天会走出这场大雨
高考前我回了趟家,从床下拉出已经三年没有翻动过的纸箱子,书和那些“宝贝”都已经有些发霉了,我像往昔一样将它们摊放在院子里,让风去吹,让阳光去照耀,脑海里忽然出现了母亲跟我说的那句话——
“子木,今天的天气真好。”
是啊,旷日持久的官司打赢了,尽管父亲仍旧吊儿郎当混日子,但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事情出现了,随他吧;小弟转瞬之间已经9岁,尽管他从小没有母亲,但姑姑对她的疼爱比起任何称职母亲都来得深沉,还好,他不用承担那些记忆;我大学毕业以后虽然没有取得什么值得称道的成就,但我的家人都平安健康,我认识的每一个人都对我充满善意。
这样,已经很好了。
有人说:“那段时间你一定特别痛苦,很艰难才走出来。我好奇的是,那些天崩地裂的时刻来临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哭?”
“因为当你被生活打蒙,当你被架在生活的耻辱柱上,哭能充当的角色只是表演给那些和你根本无关的人看。此后诸多变故,我都没有哭,大概是因为,眼泪只会更加消耗我,而等着你去做的事情却那么多,因缘际会,错过了合适的情绪,等到那个情绪找到你,你大多只会浅浅一叹甚至一笑而过。”
此后的很多年里,我每每碰壁和走投无路之时,心里总会涌出一股力量,帮我悄然化解蜂拥眼前的踧踖和不堪。这股力量肇始于一场风雨如晦的泥泞和滂沱却也平静的山雨之中。此后最艰难的那些日子里,我们相濡以沫,也携手江湖。
大雨能延迟我们到达的时间,但不能阻止我们前进。在成长路上,也许有这么一场山雨——我们孤身一人走在雨中,全身被打湿,方向不明,前途未卜,孤援无助,而你能做的不是剑指苍穹抱怨上天,也不是以手抢地咒骂命运,你甚至什么都不用去做,只需要静静地往前走,一直往前走,终有一天会走出这场大雨。
作者:子木蠡,90后天枰座宅男。公众号:子木蠡的椽(ID:a3278823591)。一手写武侠鸡汤,一手写小说诗歌的非自由撰稿人,现漂且居北京,向往做一个小吃摊主,偶尔狷狂,舞文弄墨,不知所谓。
编辑: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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