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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〡杜•玛•卡多佐【葡萄牙】:内心的天使

世界文学WorldLiterature  · 公众号  ·  · 2020-08-24 12:3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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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我的朋友安娜贝拉,她启发了我这个题目。

内心的天使


杜尔塞·玛利亚·卡多佐 作  孙山译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这不是一条寻常的小径,它很陡,地表粗粝而苍白。来这儿的人寥寥无几,但这却是我们的妈妈最钟爱的一段路。我们从河边往回走。弟弟在右,我在左,母亲在中间。在她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我们兄弟俩更让她引以为傲的了。
尽管夏日将至,河水依旧冰凉。在水流更为湍急的河岸一侧,激流的力量将河水变成了白色,汹涌地翻腾着。气泡很大,仿佛踩着它们就能渡过河去。要是这么走,我们不一会儿就能到达河对岸依稀可见的村庄。而乘车则要花上好几个钟头。我们的车很破旧,路很难走。我们几乎从不出门。一切都变得无比遥远。
妈妈把我和弟弟的毛巾铺在石板上,并把一个野餐篮放在了金松树的树荫下。除了颜色以外,我们的毛巾一模一样。我的是橙色,弟弟的是蓝色,上面都有白色条纹。妈妈买给我们的衣服和玩具都是一样或相似的。我的个子比弟弟高一些,私密部位也开始冒出了毛发。除此以外,我们俩没什么不一样。
石板比我们那并排躺在太阳下的细弱身躯稍微大一些。我们总是带着一块木板,好让妈妈坐在松树荫凉下。她向来不做什么。她望着河水、天空和河对面的村庄,似乎是头一次见。妈妈不喜欢交谈。有时,她会唱唱歌。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往上爬。妈妈的歌声盖过了我们的凉鞋摩擦坚硬土地发出的嘈杂声响。岸边长着野玫瑰,偶尔也有雏菊。而石头和金雀花总是随处可见。
一到岸边,我和弟弟就甩掉凉鞋、背心和裤子,向水中奔去。我们的小脚踩在充满碎石和干蓟草的路上,像走平路一样。我们身子太轻了,碎石和干蓟草伤不了我们。
只要让河水漫过膝盖,我们就能试出水的温凉。在戏水之前,得先等食物消化。我们一向很听话。因为在正午吃过饭后,要等到三点钟才能下水。脚踩进泥泞的水底,腿像细枝一样,我们尽情地大喊,今天的水好凉,凉得不行,啊,今天是水最凉的一天了。我们每天都这样说。
我们的喊声穿过了树冠,直升云端,在那里徘徊着向我们回喊。这是回声,母亲说。在我们的想象中,回声是一个我们从没见过的动物,生活在河边的群山之中。它行踪诡秘,就像狼或蛇。但人们能听到它。它同我们一起笑,不过笑得断断续续的。
我们也总是喊“爸爸,我们到河边了”,或者“我们要放小船下水了,爸爸”。我们相信,回声能把这些话带给爸爸。
爸爸是水坝上的技术员,每天清晨,他都会带着一个饭盒出门。晚上回到家,眉头紧皱,仿佛一整天都在盯着什么不可理解的东西。坐在家里最舒服的椅子上,妈妈会为他脱了鞋,并端来一杯酒。
我和弟弟很喜欢编和水坝有关的故事。爸爸永远是其中的主人公,他每次都能击败那些破坏水坝的歹人。我们坚信爸爸在饭盒里藏了一把枪。为了找到它,我们想出了各种办法,但从没敢付诸实施。我们不清楚,我们究竟是不敢碰枪,还是不敢接受它压根就不存在这种可能。
河水向着堤坝流去,没有比这更便捷的通往水坝的路径了。可这条路行不通。每天,爸爸得开着车在山路上往返奔波。而河水径直就能流到他工作的地方,我们惊叹地望着河水流去的方向。即便它在弯道处消失了,我们也知道在抵达堤坝之前,水流是不会停止的。我和弟弟想到那个弯道去,然后到下一个、再下一个弯道,我们想走过所有的河弯,看看整条河会流向哪儿,看看堤坝和坝上的急流。可是妈妈从不会离开岸边,她一下午都坐在木板上,我们也不能走远。妈妈不准我们离开她的视线。
为了打发饭后时光,我们会制作小船放进河里,好让河水将它带给父亲。小船要么经过精心设计,要么会藏有几句我和弟弟写的话在里面。我们放了一条船,爸爸,我们喊道,我们又放了一条船。可是父亲一条船也没收到过,就连一句我们呼唤他的回声也没听到。也许是还没到目的地,回声就消失了,船也触礁了吧。到家后,爸爸这样跟我们讲。但我们却不信每次都是如此。睡前,躺在床上,我们责备那些破坏水坝的匪徒弄丢了我们的船。第二天,我们又重新做好小船,呼唤道,我们又放了一艘小船,爸爸。
呼喊的时候,我们的胸脯随着吸气呼气一鼓一鼓的,肋骨总是清晰可见。我们的个头还未见长。母亲口中的“蹿个子”连影儿都没有。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猛长的,她说,过不了多久就会长成两个小伙子了。可是我们的身子好像聋了一样,依旧是老样子。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在某些路窄或是弯急的地段,便看不到路了。但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继续前行,对这条路,我们再熟悉不过。我在左,妈妈在中间,弟弟在右。我们仨离得足够远,谁也碰不到谁。这样分开走要好走得多。
我们很想不吃午饭就去河边,但不吃饭我们就不能去。妈妈会像别的主妇放盐那样在食物里加入月桂。爸爸无奈地说,鸡蛋里都要放呀,女人,连鸡蛋里都要放月桂么。即便如此,在黑铁锅沿上打鸡蛋之前,妈妈还是会用橄榄油煎些月桂叶。鸡蛋比妈妈常放的月桂更让我好奇。永远居中的蛋黄,包裹在外的脆弱的蛋壳,光下近乎透明的蛋清……一切都如此的难以言喻。如同一个真实的谜。一个谁都无意揭开的谜。
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观察母鸡。试图从它们的头,特别是眼睛里,学到几何学的知识,尽管那时我还不知道“几何学”这个词儿。母鸡丝毫不理会我,继续挺着脖子在院子里啄来啄去。对于它们的冷漠,我并没有感到不悦,因为我觉得母鸡比我要智慧得多。除了佩服它们在下蛋时用到的几何学知识外,我还佩服它们在被捉住杀掉之前所表现出的冷静。妈妈捉要杀的那只时,院子里的母鸡都骚动了起来。我从不明白妈妈是如何从所有母鸡中选中要杀的那只的。也没问过。挑好鸡之后,院子里出奇的安静。妈妈拎着挑好的母鸡的翅膀,任它扑腾。但被挑中的母鸡几乎不叫,也不挣扎。
有段时间,我们埋怨母亲。我们还不明白,最大的伤害其实并不发生在挑母鸡之后,甚至也不是挑母鸡这个行为本身。它在老早之前就发生了,正是这个伤害使得母鸡被选中成为一种可能,或是一种必然。我们埋怨了母亲一阵儿,就一阵儿。那时我们的所有情绪都不持久。
后来,在学校学到几何学的时候,我却喜欢不起来,因为它太抽象了。物理更实用一些,然而我也没有兴趣。我尤其讨厌斜面问题,讨厌这个定律:被置于斜面上的重物会加速下滑,持续运动。而更让我厌恶的一种说法是:重物会自主向地心移动,只有在受到作用力时才会向上移动。事实上,我从没喜欢过上学。也从来不认可一切事物都能、都应该或是都得被解释。无论是被解释还是被传达。
三点时,我们向水中奔去。弟弟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成了我打趣的对象。他也这么拿我寻开心。我们很爱互相绊着玩。摔得越惨越好。有时,摔在了河底的石头上就会受伤。我们也很喜欢跑步。我们都不擅长游泳,却觉得自己能行。我们问妈妈谁游得更好。都好,得到的永远是这个答案。设计小船时也是这样,我们想知道谁做得更好看。两个我都喜欢,都好看。无论我们怎样坚持,妈妈也不会改口。
在河中央,我们的脚已够不到河底,那儿有一截卡在两块石头之间的树干。尽管在近处,它却是一个无法企及的目标。我们不能到那里去探险。水流太急了,妈妈对我们说。
只有在手指的皮肤泡得皱起,嘴唇冻得发紫,哆嗦个不停的时候,我们才会回到那铺在大理石上的毛巾上。静静地感受着空荡跳动着的胸膛在热腾腾的空气和石头之间变得暖和。身子一干,我们再次回到水里。我知道,那时夏日的午后里,天黑得很晚。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我拎着野餐篮,它最沉,弟弟拿着小木板。有时,他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妈妈提醒他一下,我们仨就又能并排走了。
汽车是个重物。医生的欧宝上尉汽车 (一款由德国欧宝汽车公司于1939年推出的极为成功的豪华轿车。——译者注) 就更是个大家伙了。我和弟弟喜欢那辆欧宝汽车胜过任何一辆我们见过的车,即便算上那些报刊杂志上的。医生把车停在路边的时候,小孩子们都会凑上去。我们惊叹于它那铬制的锃亮的外壳,屏住呼吸,不愿把它给弄脏。用手指摸摸车身,轻而又轻,生怕划伤了它。我们还会往车里瞧瞧,欣赏着大且精致的方向盘和满是数字符号的仪表盘,看上去它们操控着十分复杂的部件。汽车座椅很光滑,纳帕软羊皮革上的走线非常齐整。车灯是圆形的,很迷人。虽然车是一九五九年款,但它被保存得十分完好,像刚出厂一样。
欧宝汽车的引擎会发出一种熟悉的轰鸣声。医生一打火,它那特有的声响在几公里外都听得到。那天,我们绕过小路上一个急弯时,只见这辆车横在路上,里面没有司机,也没有乘客,跟前也没有人。欧宝汽车就这样骄傲地自己停在那儿。但是,它竟动了起来。没发出轰鸣声,甚至连一个咔哒声也没有。欧宝汽车动了起来,这个重物冲向了我们。
那天,医生被叫去诊治一位我们的邻居,这个人一觉醒来既记不清自己是谁,也记不清自己在哪儿。就在医生寻找病因的时候,他的车莫名其妙地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在某些路窄或是弯急的地段,便看不到路了。但什么也不能阻止我们继续前行,对这条路,我们再熟悉不过。我在左,妈妈在中间,弟弟在右。我们仨离得足够远,谁也碰不到谁。这样分开走要好走得多。
我们的母亲也是个“重物”。虽然弟弟和我都很轻,也算是“重物”。得费很大力气,我们才能摆脱地心引力向上爬。越费劲儿爬我们就越累。欧宝汽车莫名其妙地滑下小路时,由于刚刚在河中玩耍过又爬了坡,我和弟弟已经很累了。不仅如此,看到我们亲爱的欧宝汽车竟然自己驶了过来,我们都呆住了。它失控般的加速行驶着。唯有一种超能力才能把我们从车前拽走。而我和弟弟都使不出这种超能力。
妈妈也在。她走在中间,弟弟在右,我在左,占满了整条路。欧宝汽车,那辆美丽的欧宝汽车,也径自占满了我们面前的整条路。近了,更近了。快了,更快了。
妈妈把我推向一边的时候,不知是我自己失去了平衡,还是妈妈太重的缘故,我摔倒了。妈妈只来得及把我推到一边,并用她的身子护住了我。即便如此,我还是受了伤。我看见弟弟站在路中央,手里拿着木板,穿着蓝色背心和棕色凉鞋,还有我们都讨厌的蓬松短裤。弟弟比欧宝汽车耀眼的车灯高不了多少。他盯着迎面而来的欧宝汽车。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母亲的歌声平息了我们的凉鞋摩擦坚硬土地发出的嘈杂声响,岸边长着野玫瑰,有时也有雏菊。但总是有很多的石头和金雀花。
欧宝汽车突然停住了,没有撞到弟弟。就这样停住了。没有发出刹车声,什么也没做。像是失灵了一般。又好像弟弟对它施了某种魔法让它停了下来。美丽的欧宝汽车停在弟弟的眼前,他站在那儿,手里拿着木板,穿着蓝色背心和棕色凉鞋,还有我们都讨厌的蓬松短裤。妈妈的身子侧向一边,护住了我。
我们站起身,妈妈走向弟弟,接过了他手中的木板,冲他伸出了手。弟弟近乎礼貌地任妈妈把他从车前拉开。我等在一旁。绕过了车子,我们继续向上走。家已经不远了。
我们从没说起过那天从河边回来时发生的事情,一如既往地沿着小路向上走。我们始终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然而一切都变了。
我们从河边回来,一如往常地沿着小路向上爬。这不是一条寻常的小径,它很陡,地表粗粝而苍白。来这儿的人寥寥无几,但这却是我妈妈最钟爱的一段路程。我们从河边往回走。弟弟在右,我在左,母亲在中间。在她的生命中,没有什么比我们兄弟俩更让她引以为傲的了。
很多年过去了。也许发生的一切与我所讲的不尽相同。但我确信那天白日将尽,河水甘甜。
作者介绍
杜尔塞·玛利亚·卡多佐(Dulce Maria Cardoso,1964—)出生在葡萄牙山后省。在安哥拉度过童年后,她于1975年回到葡萄牙,开始学习法律并进行电影剧本的创作。她的小说处女作《血之地》(2002)获得了阿贡戴斯大奖。2009年,她因小说《我的情感》被授予了欧盟文学奖。2010年,她的小说《麻雀地》荣获美国笔会奖。《内心的天使》(Angels on the Inside)收录《最佳欧洲小说2013》,由瑞特·麦克尼尔(Rhett Mcneil)从葡萄牙语译成英语。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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