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互联网及其包含的范畴、内容都比较复杂,既有技术的和结构的因素,又有文化的和使用的要素。这给互联网历史研究带来了挑战,您认为应该从哪些方面切入?
杨:我觉得应该以网页和网站作为基础,切入研究互联网历史。网页、网站应该是社会的一部分,甚至是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尤其是我们在谈论20世纪末与21世纪初的历史的时候,不能不研究网页,原因有如下几点。
一是网页记录与反映社会。网页一方面记录社会,一方面也反映社会的变化。比如网易早在1997年就提供免费个人网页,当时很多人开始接触网页,做自己的网页。当年的很多个人网页有点像公开的日记,非常个性化。再比如2016年的雷洋死亡案,在这个事件产生的过程中,网络上留存下来的帖子,相当于原始档案。因此,我们在网络上发帖子,实际上是对历史的一种记录,这些帖子是历史的一个部分,同时在创造和反映历史。
二是网页是社会的有机组成部分。早期所有网上的东西,比如文学网站、民间环保网站等等,都是社会历史的有机组成部分。
三是网页改变社会。这一点也非常重要,网页、网站、网民、网络话语、网络事件、网络大V,甚至网络谣言等,都可能成为改变社会的一种力量。我们且不说网络事件是如何影响政治、社会与文化的,也不说网络文学如何影响了当下的网络文学产业以及网络表达机制,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社会的一种改变。
吴:
您提出从网页或网站入手来研究互联网历史,这很有必要,也令人耳目一新。不过,网页和网站非常之多,而且容易消失,如何去研究它们呢?
杨:应该有针对性地选择。可以按内容选择,比如我对环境保护和网络文学感兴趣,便有选择地保存环保组织和网络文学的网页内容。也可以按办网站的单位或个人来选择,比如政府网站、商业网站、个人网页,等等。还可以按事件来选择,比如在网络事件发生的时候,选择保存论坛上或微博上的相关互动内容,等等。
如果网页和网站还在运转,内容还在,还好办一些。难度较大的是很多网站已经消失,相关的资料难以还原或不复存在,那怎么研究。应该从现在开始,就有这样的意识,网站随时会消失,因此随时应该有针对性地保存内容,就如同保存了历史。
如果把网络历史想象成一本大的历史书,网站关闭或网页消失,就如同这本书的页码被撕掉,有人会写悼念文章。在网络空间中有很多这样的例子,比如百度空间消失了,会有人写哀悼百度空间的文字;博客被关闭了,会有人写沉痛悼念我们的博客;北京大学原来有一个BBS叫“一塌糊涂”,它被关闭之后,有人写“悼念糊涂”。这些悼念性质的文本,可以成为我们研究网页或者网站的材料。
说起哀悼网页或网站,有必要谈谈哲学家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两本著作,一本叫《友爱的政治学》(德里达,2011),另外一本叫《追念集》(
The Work of Mourning
)(Derrida,2001)。德里达在世的时候,跟不少大思想家、哲学家都是好朋友。每一个朋友去世,他都写一篇长长的哀悼文章。这些文章后来汇集成书,名字就叫《追念集》。这本书的编者导言已有中文翻译,李公明先生曾在《东方早报》上写过介绍性质的文章(李公明,2013)。德里达在写这些文章时,思考了怎样来写哀悼文章,或者说在一般意义上我们应该怎样悼念去世的朋友,或者悼念一段历史。
这本书的编辑是在德里达去世以后,编者在序言里把德里达的哀悼性文章归纳为一种“哀悼政治学”,建立在德里达的友谊法则之上。那友谊的法则是什么呢?一个朋友总要先死在另一个朋友之前,幸存的那个朋友就有了悼念死者的责任。这是德里达提出的一个重要的友谊法则。
但是,当你真的去写文章悼念朋友的时候,困难就来了。德里达讲了三个需要注意的问题。第一,他认为沉默与发言都是不可能的,你不能表示沉默,因为你要哀悼去世的朋友。但是,发言也非常困难,因为当无法不发言的时候,必须要充分地警惕发言中的私心和失实的危险,尤其是利用死者的危险与自恋的危险。
第二,在哀悼去世的朋友的时候,往往大家赞美之辞较多。德里达认为,不应去漂白友谊中充满黑暗色彩的部分。比如他在哀悼福柯时,也会把各自的分歧讲出来。但这并不是盖棺论定,而仅仅是把分歧讲出来,呈现给读者,希望提供新的化解矛盾的可能。第三,在悼念中必须有问题意识。对朋友及其作品致敬的方式,是“不仅见证它所教给我们的东西,而且见证它所开启的问题,它所留给我们的问题”。德里达认为,“我们是这些问题的后裔,要为这些问题负责。只有通过回忆这些问题,回到这些问题,我们才能有一个未来。”(Derrida,2001:154)
我认为这些思想可以用来“观照”我们对于互联网历史的书写。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比如经营不良、技术更新换代等,每天都可能有不少网站关闭,这是互联网发展中不可避免的。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些网站给大家的记忆格外深刻,因为它是当年非常活跃的社区,或者很多人在那里有大量的情感投入。在这种情况下,人们就会写一些悼念性质的文章。
悼念网站和悼念朋友有相似之处,所以,我们也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借鉴德里达的“哀悼政治学”来探讨部分互联网历史。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有一个假设:假如我们用德里达的“哀悼政治学”去谈论互联网历史的某个部分,那么,我的出发点就是设定网站是否等于朋友?如果网站不等于朋友,那我们就没有必要把德里达的友谊法则、“哀悼政治学”挪用来考察互联网历史。但是,如果网站的确可以作为朋友来看待的话,那就有可能把那些原则和理念借用过来。最重要的一个原则,就是我们有责任与义务去哀悼比你先去世的朋友。我们的前期研究发现,网友在记忆消逝的网站时,确实把网站作为朋友对待(Yang Guobin & Wu Shiwen,2017)。
吴:
网页或网站的数量非常庞大,有关互联网历史的研究资料也有很多,那么,应该从何入手获取研究资料?有哪些资料可以收集与使用?
杨:资料的种类应该很多。首先,比如像《互联网周刊》、《网络传播》这类报刊、杂志上有很多相关内容,经年累月,有很多可资使用的历史资料。第二,网络上散落着很多有价值的资料,比如网上的帖子、文章等。
第三,早期的邮件组内的通讯、简报等,也有不少有价值的资料。如1990年代中期开始建立的专门交流互联网技术的邮件组CINET-L Newsletter(China Internet Technical Forum)、讨论CERNET建设的邮件组ICC-L,等等。我手头有一份1995年6月18日的CINET-L的通讯,第一篇文章题目是“热气腾腾的冬天——中国交互网一年回顾”。光从题目看就很有意思,说明那时候互联网还有一个别名是“交互网”。
第四,国内外出版过不少学术性的文章和著作,里面常常有可参考的网络历史资料。除了上面提到的胡泳的《众声喧哗:网络时代的个人表达与公共讨论》之外,如刘连喜(2007)的《新媒体论——CCTV.com的第一个十年》,勾勒了CCTV的网络历史;雷蔚真(2012)的《网络迷群与跨国传播——基于字幕组现象的研究》里面关于跨国字幕组的资料,等等。
第五,除了学术性的著作,国内还出版过一些类似于文集、汇编、访谈之类的书籍,也保存了不少网络历史资料。我的书架上就摆着 《我点击我存在》(2004)、《无厘头文本——网络时代的愤青》(2004)、《闪客江湖》(2006)、《超人气论坛大搜罗》(2006)、徐静蕾的《老徐的博客》(2006)、林木编著的《网事十年——影响中国互联网的一百人》(2006),等等。
第六,是研究者可以有针对性地进行访谈,搜集口述历史资料。我从微信上看到,方兴东先生在做口述历史的工作,应该说是功莫大焉。最后,历史学家依赖档案资料来研究历史,互联网史家最重要的资料,也应该是互联网档案资料,包括网页、网站资料。
吴:
正如您所说,史学家依赖档案资料来研究历史,如何获取和保存档案是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我想这也是互联网历史研究的一个挑战。对于数量庞大的网站和网页,如何保存和建立档案?
杨:互联网历史研究跟传统的历史研究一样,一定得有档案资料。我认为现在尤其要强调当我们非常关注互联网发展状况、互联网政治、互联网文化时,还要考虑如何收集资料、如何建立档案。虽然互联网档案建立的难度非常之大,但是在做的过程中把收集资料的过程记录下来呈现给读者,这样读者也会知道资料收集的努力与局限。
在国际上,这方面的工作已经做了很久。有一个国际组织叫“国际互联网存档联合会”(International Internet Preservation Consolidate),不少国家的很多机构都加入了这个组织,中国国家图书馆也是它的会员。联合会的目的主要有两个:一是探讨如何保护、保存互联网空间的资源;二是如何开展这方面的档案研究。
美国圣母大学研究中国网络文学的贺麦晓教授,给我推荐了一篇介绍中国国家数字图书馆网络资源的文章,题目是“国家数字图书馆网络资源保存的实践与探索”(张炜、敦文杰、周笑盈,2017)。
文章提到,目前国家数字图书馆全面保存的网络资源主要包括以下内容:党中央各部门及直属事业单位网站;全国人大、政协,以及其他与国家立法、决策相关机构网站;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检察院网站;国务院各组成机构及其直属单位和行业协会网站;各民主党派中央机关网站;中央级社会团体网站等。重点保存的网络资源包括:我国经济领域重要机构、组织、研究单位网站;我国重要的科研教育机构网站;我国历史文化、传统艺术、地理人文、科技科普、国学研究类网站和专题;国家一级博物馆、省级及以上主要美术馆、艺术馆、展览馆等公益文化类机构,以及重要图情组织机构网站;我国重要历史人物和事件的纪念馆及专题网站;我国社会保障、劳动就业、人才法律、人口健康等领域重要机构和网站;国土资源监测与利用、环境气象、生态保护、防灾减灾等领域的重要机构、研究单位和专题网站;国家重大项目和工程建设网站;国际重要组织机构、国外主要国家和周边国家的官方网站,及其公开发布的重要文件和资料等(张炜、敦文杰、周笑盈,2017)。
这些都是非常重要而珍贵的网络档案资料,但是缺少的是普通网民的网络生活和交往的资料保存。有心的研究者,可以从下载、收集、整理、保存普通网民的网络资料出发,为自己的研究做文献储备。保存网页、网站的资料都是重要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