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园是此次活动中年龄最小的答题者,她坚称自己是一名“95后”。在她看来 ,书像糖果;一读书就会沉浸其中,乐不可支。学习建筑专业的她对《红楼梦》情有独钟,“想在大观园里做个修剪花木的三等婆子,就算被宝玉唤做‘鱼眼睛’,只要能游一遭山子野老明公的建筑杰作,也不虚此生了”。
张园,1995年12月生于山西定襄县,清华大学建筑学院建筑学专业2014级本科生,也是新雅书院第一届学生,今夏毕业。
你认为阅读是必须的吗?可以想象没有阅读的人生吗?怎样看待父母辈信奉的“知识改变命运”之类的人生格言?
书像糖果,当作必需品觉得太奢侈,但少了又嫌寡淡。考学的时候只争朝夕,忘记时间刻度的读书既让人快乐,又夹缠着愧疚。然而不管目标明确的阅读,还是漫无目的一通浏览,总是很快活。与父母辈相比,我不再有走出农村的压力。但十几岁时严肃地立志,要为多数人而读书,就希望读书不仅是为了个人修养,还要在书中汲取更多力量、修补身边的世界。
家乡有“敬惜字纸”的风俗,祖辈说起“念书”二字就满怀敬意。父母得以念书,大概来源于此。知识着实改变了父母的命运,也改变了我的轨迹,至少有比上一辈人更多的选择。但一读书就会沉浸其中、乐不可支,想不到这么多书外之事了。
与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全民性的人文阅读与知识性阅读相比,你认为新世纪以来呈现出怎样的阅读状况与问题,未来的趋势又会怎样?
这问题难免暴露我的浅薄,我对上一辈人与上个世纪充满好奇,却始终少了些切身的理解。
我算“95后”第一波,记忆大约从新世纪开始。在我的成长经历中,人文阅读越来越被强调:小时候看闲书会挨批,后来就有“提高语文素养”作借口,再后来就变成响应学校“更人文”的号召了。对学生而言这大致是“喜大普奔”之事,然而一旦涉及专业研究,理工科与文科之间互相听不懂的情况仍不鲜见。专业愈加艰深实属必然,但如果对自己之外的领域一律望而却步,总让我觉得可惜了些——毕竟最初想的是,“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虽然最终大概不免于在小小的论域谦逊地耕耘,但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不管怎么说,汪洋恣肆的阅读总让人热血沸腾。
阅读时间如何分配给不同类型的读物?专业与经典阅读、知识性和趣味性阅读、微信浏览、网络文学、漫画绘本、电影电视等均可。
我不务正业、兴趣驳杂。若以建筑学内外划分,我的时间对半开吧。
我的专业算工科,或许也算艺术,但不管怎么归类,都是设计为主、读书为辅。对建筑学而言,读图比读字更要紧。大一入学第一课,就是不许写一个字,单用图来分析一个房子。当时让我抓耳挠腮的图像思维,现在已成下意识,写论文的时候也恨不得画张草图记下思路。我不看漫画,但有本建筑小书很像漫画,叫101 Things I Learned in Architecture School(Frederick, Matthew. MIT Press, 2007.),每页正面是图,反面是字。印象很深的是,冬天的人比夏天的人胖一圈——这些不能称其为“知识”的经验,却最容易在设计中忽视。我尝试过用小图记日记,随手乱勾一些形状,有趣的很!
101 Things I Learned in Architecture School
(Frederick, Matthew. MIT Press, 2007)
不过,有幸成为清华第一批接受通识教育的学生,读书让我从一条咸鱼(或一只建筑汪?)变成跳进大海的鱼。本科期间贪婪地读了一些经典,有时不知天高地厚地大谈海德格尔,会被内行老师们责问,但在书的海洋里,还是想一口吃成个胖子。
我不看网文,但偶尔窝在宿舍看剧,很爱《唐顿庄园》,有种读奥斯丁小说的感觉,期待今年的电影版。《武林外传》陪我长大,刷了很多遍,小时候只觉有趣,后来慢慢从中看到人在江湖、人生百态。少年时想要仗剑天涯,却发现江湖其实近在咫尺。无论如何彷徨失落,都能在七侠镇里重拾生活的勇气。
你经历过哪些盛行一时的阅读风潮?其中透露着怎样的时代信息?
如今的“知识付费”或“知识服务”异常火爆,也算盛行的阅读风潮吧。一方面让我这样贪书的人更易焦虑,另一方面也在悄悄改变认知的视线。印刷术对知识与政治的影响,当时人大约难以预料;今天的信息存储与传播方式,会把人类的学问带到哪里?从纸质书到有声书、移动终端阅读,应该还是知识变革中的一小步。如果生造一个词,把这些叫做“知识的数据化”,让已有知识的以数据形式呈现,那么,相对而言的“数据的知识化”可能更有威力。碎片化的数据海洋,一旦能在计算机中,像人类写书一样经深思熟虑而严密组织,会不会取代书而成为新的文明载体?这是我杞人忧天的焦虑。
但不管思想的载体如何在时代浪潮中变化,知识总是因为“人”才带有温度。刚刚毕业,回想本科五年,很多书已经忘得差不多了,但师友的一些话还会记得。一位很喜欢的老师说,读过的书是一盏灯,会一点一点照亮未知的黑暗。当时觉得矫情,但在莫测的时代变局里,和朋友一起读的书就像跳动的火苗,让人有勇气寻找光明。
请推荐一到两部个人受益匪浅的书与今年读到的最满意的新书(品类不限)。
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越读越宽阔,受益匪浅。好想在大观园里做个修剪花木的三等婆子,就算被宝玉唤做“鱼眼睛”,只要能游一遭山子野老明公的建筑杰作,也不虚此生了。
朱迪亚·珀尔《为什么:关于因果关系的新科学》(江生、于华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一部雄心勃勃的人工智能科普书。珀尔讲了两个符号的故事——从“=”到“→”,换言之,从相关关系到因果关系的故事。珀尔提醒我们,思维比数据更重要,因果推断既是走出机器学习“炼丹”困局的途径,也是让AI具有自由意志的必经之路。数据先行的今天,读来颇有启发,但“强AI”的世界不免让人心惊,但愿晚点到来。
左: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
右:朱迪亚·珀尔《为什么:关于因果关系的新科学》(江生、于华译,中信出版社,2019年)
介绍一下影响自己购书的选择因素。除了个人需求与兴趣之外,畅销书榜、各种推荐或者朋友同学之间的口碑分享,对你的阅读影响大吗?可否举例说明?
说来惭愧,我读书不多,购书也不多,本科大多依着课程走,只能算半瓶子晃荡。除师友分享,我有时对封面和装帧设计颇热心。17年出版的《梁思成手绘图》(新星出版社,2017年)清晰又古朴,赏心悦目。据费慰梅在《林徽因与梁思成》(成寒译,法律出版社,2016年)中说,梁先生以“拙匠”自居,林先生则是“才女”,所谓“老婆是自己的好,文章是老婆的好”。
在建筑研究方面,林徽因毫不逊于梁思成,甚至更敏锐灵动。很喜欢《林徽因集》的“建筑·美术”卷(梁从诫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林先生辞藻又好,绘图更妙,书籍装帧也典雅。当然,如今印刷精美、读来平和的文字,大都在难以想象的疾病和困苦中写就。梁林的境界,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
《林徽因集》的“建筑·美术”卷
(梁从诫编,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年)
《红楼梦》第十七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政见稻香村之“分畦列亩、佳蔬菜花”,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凿,此时一见,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宝玉却一反常态,大发议论:
“此处置一田庄,分明见得人力穿凿扭捏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山无脉,临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争似先处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气,虽种竹引泉,亦不伤于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畏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
宝玉既言 “似非大观”,学者也多以稻香村为园中异类,从杨乃济、戴志昂以至关华山、黄云皓,所绘大观园图中,莫不将其置于边缘甚至畸角。然而,宝玉之论有几分可信?
首先,稻香村在何处?我们细细推理。
园中至尊,自然是行宫,有省亲正殿、侧殿,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阁”,西面斜楼曰“含芳阁”。(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
刘姥姥进大观园时,贾母叫十二个女戏子演习吹打,道,“就铺排在藕香榭的水亭子上,借着水音更好听。回来咱们就在缀锦阁底下吃酒,又宽阔,又听的近。”(第四十回)于是,行宫东南角的缀锦阁,邻水而宽阔,藕香榭与缀锦阁隔水相望。
“藕榭”是四姑娘惜春之号。过了藕香榭,穿入夹道,东西两边皆有过街门,来至门楼当中,进了向南的正门,从里边游廊过去,即是“暖香坞”——惜春之卧房。藕香榭与暖香坞大致夹道相依。
园中屋舍方位,多与藕香榭关联。“芦雪广盖在傍山临水河滩之上,一带几间,茅檐土壁,槿篱竹牖,推窗便可垂钓,四面都是芦苇掩覆,一条去径逶迤穿芦度苇过去,便是藕香榭的竹桥了。”(第四十九回)
另一边,山之高处为凸碧,山之低洼近水处为凹晶。湘云与黛玉下了山坡,只一转弯,就是凹晶溪馆所依之池沿,“沿上一带竹栏相接,直通着那边藕香榭的路径。”(第七十六回)
一边芦苇掩覆,一边竹栏相接,藕香榭竹桥接岸,连接芦雪广与凹晶凸碧。隔着开阔的水面,遥遥与行宫楼阁相对。
而稻香村恰与暖香坞为紧邻。
抄检大观园时,“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第七十四回)暂且不表探春之秋爽斋;在以上所述藕香榭所连山水中,如何安放紧邻暖香坞的稻香村?
就山而言,出潇湘馆行来,倏尔青山斜阻,转过山怀中即是稻香村。而宝玉择屋时对黛玉道,“咱们两个又近”,如余英时先生所论,“木石最近”,于是潇湘馆与怡红院隔沁芳亭桥而紧邻。由此,潇湘馆转过山怀进入稻香村之山,很可能就是宝玉自怡红院往芦雪广转过之山。
第二十五回,红玉站在怡红院与潇湘馆途中的翠烟桥,抬头一望,即见拦着帷幕的山坡,匠人在土山上种树。恰印证了宝玉所言,这座山是人力堆筑、无脉之土山。
就水而言,贾珍在怡红院后门口解释,“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坳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到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第十七回至第十八回)大观园沁芳溪从会芳园北角墙下引水而来,自沁芳闸,至花溆港洞,大致在园中近会芳园之东北角。蘅芜苑就在花溆萝港岸上,而园中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蘅芜苑之墙而过。此穿墙之山,大概即是港洞下游不远的“东北山坳”,这是一座山石嶙峋的有脉之山。
凸碧山庄位于山之峰脊,很可能即是这座有脉之山的高脊;那么,凹晶即在藕香榭之上游。于是,藕香榭另一边的稻香村与芦雪广在下游。换言之,藕香榭正在“从东北山坳引到那村庄里”的途中。
由此,自稻香村开水路之岔口就理所应当了——一边转过山怀开沟流经潇湘馆,盘旋竹下而出,另一边岔口到西南,绕芦雪广河滩至西南角上,总汇至怡红院流出园外。
至此,稻香村之所在已经明晰,即是沁芳溪岔口处、藕香榭下游、土山之山怀中,转山向南为潇湘馆,绕山至西南为怡红院。既然藕香榭与省亲院宇之东南缀锦阁相邻,那么,稻香村就必然与行宫正楼——大观楼,分南北遥遥相视。
而行宫与蘅芜苑不远,大致在园之中轴偏北。明清两朝,这也是皇城在都城中的位置。行宫之南的稻香村,也就约略在园之正中央,可谓园中最要紧之处。
《红楼梦》中,人与空间一体。李纨住进稻香村,再合适不过了。
稻香村不仅位于园之中央,而且很可能占地最大。结海棠社时,李纨道,“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做社”(第三十七回),屋外则分畦列亩,漫然边际。稻香村地盘广大、位置紧要,却又纸窗木榻,最为朴素。
李氏系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不属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嫁入贾家,虽富贵不足,诗书贤德却足以担当长孙媳妇之位。又遭青春丧偶,膏粱锦绣之中只以纺绩井臼为要。而稻香村之青篱茅屋、土井辘轳,正是缟素般内心的投影。“新涨绿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恰是李纨写照。
而稻香村居于园中央,则是由于伦理之位。尽管宝玉自称“绛洞花主”,但大观园之中心所居不是宝玉,而是李纨之子贾兰。贾兰为贾政长孙,就承宗而言其位高于次子宝玉。寡居后的李纨,其生活轴心正是做一个母亲、抚育贾家根苗——稻香村即是母亲教养继宗幼子之处。
长嫂如母。实际上,对于宝玉与姊妹们而言,李纨也多少扮演了王夫人的角色。如果说贾母王夫人是内院之主人,那么李纨,则是内中之内与诗之空间——大观园的主人。
仪门或二门将贾府分为外头与内院,前者居南,为男性空间,后者居北,为女性空间;大观园则位于贾府内院以北。就空间之整体而言,大观园为贾府之内中之内。
内院的特征是家常与半旧,从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到半旧的红紬软帘。修建大观园之前,宝玉与姊妹们在此与贾母、王夫人相伴,针黹、围棋、解九连环,偶尔制胭脂膏子。搬入大观园后,曾经的平进深远、院宇重重变为天高云淡、诗情画意。一处处铺陈不一,一桩桩点缀新奇,青春之美在内中之内的大观园得以张扬。李纨作为长嫂,正是更年轻一辈的大观园之长。
内院由王夫人之内侄女王熙凤所管理;而在大观园中,凤姐将尤二姐带入园,也须先到李纨处相见。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李纨成为坛主、社长、东道主人,李纨道,“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第三十七回)芦雪广即景联句、割腥啖膻,起于李纨请人作诗,而诗之起首,是凤姐的一句与李氏的两句。怡红院掣花签,李纨居于炕上正面靠西,与客人宝钗相邻。稻香村重建桃花社,也由李纨主持。在诗的世界里,李纨是大观园之起首,诗歌的创作与伦理的分寸合而为一。
正如贾母和王夫人住在重重院宇中之“上房”,李纨居于大观园内中央,与元妃行宫隔水相望,正是贾家根苗之母、玉字辈长嫂之位。而稻香村之朴素,既是李纨心境,也是教子所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