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把这个真实的故事记录下来,是我的朋友、同门师兄贾铭的死亡。医院里和大街上每天都有很多死亡,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数字,而一个朋友的死亡就像把我们从梦中敲醒。一位师兄说,贾铭走了,表示我们也快了。尤其是有些在病床边亲眼看见她濒死的朋友因此换了种活法:我们带着时时可死的念头,步步求生。
贾铭80年生于四川,小时候因为一场病用了激素,底子不好,虽然长得体型壮硕,但总有一些小问题。我身边的朋友里有这种错用抗生素和激素等等而留下严重后遗症的不是一个两个。中国的三四线城市里这种事可能至今没有明确的解决方案。
贾铭生性好强,仗义,路见不平,两肋插刀。加上体型壮硕,活成了一个人皆忌惮三分的女汉子。表弟妹们在学校里受了欺负,贾铭就会冲过去把人摆平。但另一面是不服输,咬牙扛,总是觉得自己有道理,宁折不弯。这个性格日渐坚固不化。
在上海上大学,读的是政法。毕业后分配到一个法院做记录员。总是见到脏事,法官贪赃枉法,差点没气得抑郁。一年没到,辞职,想干电视台,伸张正义。四川老家有亲戚在电视台当领导,说可以招她进去。贾铭没答应,留在上海自己闯。
机缘巧合,在某电视台混了个职位,干纪录片。电视台的活儿,场面大,身子累,肩挑背扛,心也累,得应付各方。加上贾铭同志好强又仗义,又独自一人在上海压力大,确实没少受气,没少受累。加上身体底子不好,小毛病不断,但给人的感觉还是年轻气盛,能顶事儿。
谈了个男友,本地人。贾铭算是全心投入,一个别人眼里的糙爷们在男友面前就变得百依百顺。可是男友一直不给一个明确的交代,属于「不拒绝,不承诺,不负责」,可能生下来就没怎么认真负过责任。有一次贾铭深夜发病到了医院,电话给男友,男友说要陪另一个生病的朋友,磨磨唧唧,等来了医院只呆了半小时就走了,留下贾铭一个人在病床上忍疼。分手后很久,有一次贾铭忽然兴致来了,打电话痛骂这位前男友,历数之前种种兽行,你不是个东西。前男友不还嘴。另一个很残酷的事是,贾铭堕胎不止一次。
世道污浊,事业艰辛,本想在爱情上有一片安宁静地却不可得,一个沪漂女孤苦自知,只得咬牙硬扛。这是贾铭的大概处境。不知有多少人跟她相似。只是面对如此处境,她更加勇猛,把愤懑寄托于工作上。
拍纪录片工钱被拖欠是常有的事,贾铭办了好多张信用卡,透支来给雇工们按时结工资,有了几次被制片方耍赖不给钱,她自己欠了银行不少钱。贾铭有个交情不错的大哥,有时做生意挣了钱,看见贾铭不顺,就主动拿点钱给她还银行之类。即使如此,两个人有意见不合争论起来,贾铭也不让,宁肯翻脸。后来贾铭去了一家公司,也是纪录片之类,一年小几十万,每个月给银行还钱。只是朋友们猜测,这些钱至今没有还完。
大概三年前,贾铭带队去南方某古墓拍片。当时贾铭自己知道底子不好,就没有下古墓,一直在上面指挥。有天制片人来现场了,她就硬着头皮跳下了古墓去指挥。几天后班师回沪。
回来几天后,贾铭脖子的后侧面开始慢慢长出来一个大包,看起来很明显,并且伴随间断的发烧,吐血。贾铭去看此前常去的中医,诊断为肺部感染,并且免疫低下。一面中医调理,有效果但未根植,反复无常。一面开始去各大医院诊断,但各种化验结果都是无异常,简单说,就是不知道你得了什么病。但是都要求贾铭住院观察,做更多化验。
去了很多医院,都是类似的流程,一样的结果,一样的说辞。到后来一个医生刚开始说话,贾铭就能抢过话头,把他没说完的话都说完。人家问你怎么知道,她说,我听了n遍了。由此贾铭对大医院生出越加不信任的抵触情绪,也绝不住院。贾铭有一次很激动的跟医生说,你都检测不出来我生了什么病,我凭什么相信你住你的院。
接下来不得不另寻更多门路。朋友领她去见一个有能耐且信任的“大师”,大师一看她的脖子就说,有“东西”附上去了,用手作剑隔空划圈,大包当时确实小了一些。几天后,大包又恢复原样。于是再去找大师。大师说,那我明晚登坛做法,帮你把这个事情问明白,花费要五万,不是我要你的钱,是需要配备一些东西得花钱。贾铭五万照付。
大师登坛做法后,第二天电话问贾铭:你之前是不是去了一个古墓?是。在南方?是。墓的主人是一个王爷?是。你们进去的不是墓的主室,而是一间偏室?是。这些信息属于一次平常工作的细节,贾铭之前没有跟朋友提起过,也没有把这个跟自己的病联系到一起。但大师大致说对了。
大师告诉贾铭,墓的主人生前是一个有功力的人,他并不希望自己的坟墓被打扰,陪葬了一个巫师,你进去后有一魂一魄被扣下了。幸亏贾铭进的是偏室,如果进主室,麻烦会更大。大师说自己尝试跟他们和解,但对方并不接受。大师暗示,你可能会稍好一些,但我没有能力完全解决这个问题。
如此,算是第一次得到了一个病因的确凿说法,虽不能断定,但有其合理性。问题是,为什么是贾铭中招,其他几个同事没有中招?比较明显的因素有三条:贾铭是头儿,身体底子最差,是宁折不弯的傲慢脾性。人家不找你找谁。如果从累生累世的因果轮回来讲,这也许恰是无数因缘和合而成的一次果报。
如果从中医角度讲,正气存内,邪不可干。你身体底子薄,加上气傲不屈,这正是吸引外邪的体质和心智。
贾铭的情况确实没有本质的好转。在接下来两三年里,她一直寻求中医的治疗。跟大医院依赖于各种仪器的检测不同,中医一般都能直接诊断出曲卓的各种虚弱。有个朋友推荐了一位老太太,老太太判断贾铭染上了“尸毒”,服她开的中药,贾铭觉得身体大有好转。可自从给贾铭看病,老太太自己就生病,几个月后过世了。那一段老太太在国外旅行时也会关心贾铭的状态。临走前几天,老太太打来电话问,你感觉怎么样啊,并且问了很多具体的症状……没过几天,老太太走了。
贾铭陆续在几位信任的中医处接受治疗,比如针灸,都会有效果,好转的时候贾铭仿佛回到了病发之前的状态,说话气很足,跟人争论面红耳赤,唱歌是麦霸。可是病情时好时坏,起伏不定。贾铭的工作要求频繁的出差,一出差就会作息紊乱,劳神累心。好几次在外地,都突然高烧或者吐血而后被送进医院。
不止一次也不止一个朋友建议贾铭,辞职在家,安心休养。可是贾铭都没有。期间一个亲戚因为经济问题被调查,家里混乱,她还急急赶回老家帮忙料理。朋友们担心她的身体,她说没事。
可是如果设身处地站在贾铭的状态想一想,就不难理解她为什么坚持带病上班。没有积蓄,反倒每个月都还在为以前拍纪录片的垫付还钱,一旦辞职,别说没钱看病,连吃喝都没有。一个人到上海闯荡十多年,孤身一人,若是辞了工作带着一身病回家啃老,这可能是好强的贾铭万万不敢面对的。当然还有一点,她没有觉得自己会这么快油尽灯枯。她觉得,能扛过去。
贾铭早先拜过一个修行的老师,也才有了我们这些同门师兄。可是贾铭一直对修行没有太上心,由于没有做好功课,一度对老师也是刻意回避。她生病期间,有一年老师来上海见到贾铭,处于一种恍惚状态,老师立刻当头棒喝,说你不能这样了,她立刻从恍惚中出来了。这次体验让贾铭对老师的信心增长,从此对斋戒和读诵经典等修行功课更为用心。
老师对学生们的普遍教戒是:在果报未成熟之前,还是有办法可以对治,自己当勇猛精进修行,但当它成熟的时候,就没办法了。
大致在去世半年前,贾铭跟朋友们聊天,当时她身体状况还比较好,大家讨论问题,她依然显示了好强争理的老性格,总觉得自己是对的。我当时也在场,实在说,我有点惊讶两年多的病痛反复虽然让她努力在改变自己,但性格还是没有本质上的逆转。对她开始有一些真正的担忧。
有一天半夜贾铭给一个朋友发了一条信息:「其实痛苦是个好事情,会让人特别清醒。难以入睡是有多么的痛苦。生病时的脆弱,让你懂得,你压根什么都不是,所以,要更加尊重别人,要好好珍惜健康的自己,否则,你更加什么都不是。」
转折点发生在今年春节。一个朋友介绍贾铭去做“电流经络按摩”,听名字就知道是一个打着传统中医和现代科学两面旗号的东西,经络属于传统中医,电流则是现代科学,听起来很酷,但其实两边的资质都没有。可能是碍于朋友面子,也可能是抱着侥幸心理试一试,贾铭事前没有咨询相熟的中医就直接去了。同去的一个朋友先接受按摩,起身后就对按摩的人说,你给贾铭弄要轻,她受不了。但那人说,没事,她这种情况更需要,于是直接给贾铭上了双倍电流。但按摩过后,她虚脱了。
在此之前还发生一件事。贾铭跟家里亲人争吵过一次。这一次生气对她的伤害也很大。加上后面这一次电流按摩,一内一外,把本就虚弱的贾铭击倒了。当时她给熟识的中医发去信息:师兄救我。
到中医家中,贾铭已经不能坐立,只能躺着,也吃不下东西。中医给贾铭行了几次针,略有好转,逐渐能进一点点食。但是有一天拔针之后,针眼开始出血不止,流了不少才止住。这是凝血因子缺乏的征兆,并且伴随贫血。中医强烈建议贾铭去医院输血并止血,她一直不肯,她还是惧怕医院,一是不信任,一是怕自己死在那里。但中医朋友劝导她,现在要输血止血,去医院才行。贾铭去了一家较好的三甲医院。
在医院急诊科验血,医生说,血小板很少的我们见过,可血色素只有1克不到,我们没见过,赶紧去输血吧,也不要填单子了,你们赶紧往那边推,我这就打电话过去。
输血几天后,情况明显好转,她开始玩手机,跟来看望的朋友说笑,朋友觉得她几乎恢复了。与此同时,医院对她做了各种的化验,结果依然跟以前一样,找不到病因。
朋友们在贾铭过世后复盘,其实这个时候是应该出院的时机,这个时候没有出院,贾铭就失去了靠自愈能力并中医辅助远离死亡的最后机会。但在当时,她每天输血状况很不错,没有人能预知后事,也没有人足够明智和勇敢的提出这个建议。而本来惧怕医院的贾铭自己,这时也开始依赖医院了。
在用各种手段检验包括脊髓穿刺化验,都未发现病因,医院决定对贾铭脖子上的大包做切除,再取其活体来检验。检验结果好几天没下来,贾铭觉得有问题。有天半夜趁着陪护的妹妹睡了,去找值班大夫。贾铭说,我父母亲年纪大了,妹妹还年轻,也担不住事,我闯荡江湖二十年了,我能搞定自己的事,你就跟我说实话。大夫说,检验怀疑是某种淋巴瘤,但还没确证。贾铭就跟最亲的朋友打电话,有点交代后事的意思了。
几天后检验结果出来,正常,并不是预想的某种淋巴瘤。这次检验依然查不出病因,医院决定用最后一种方法,基因筛查。可是就在切除大包并活检的几天后,伤口感染了。这是对贾铭的最后一击。她因为感染而陷入了几天的昏迷。昏迷期间,医院用上了各种手段,贾铭身上开始插满各种管子。而这正是她在求医的这几年所一直担心发生的一幕。
几天后贾铭苏醒了,但已经不成人形,朋友已经认不出她,她也反应麻木。这时候熟识的中医也到医院来看她,给她把脉开药,但医院拒绝贾铭服用中药。这也是情理之中。如果同时用上西药和中药后出了问题,谁来承担责任?
再过了几日,基因筛查结果出来了,依然正常,这表示一件事,这家三家医院穷尽各种手段,始终查不出病因。而贾铭已经奄奄一息。在医院给贾铭用上了各种药物之后,各项指标一直在下滑,免疫力还在下降。
医院最终决定把贾铭转往无菌病房,防止伤口再次感染。有位朋友已经对医院失去信心,劝她不要去,这是一步步走上被彻底绑架的路。贾铭说,其实我也想去无菌病房,我想睡觉,在普通病房太吵了,根本睡不着。就这样,贾铭进了无菌病房。到此时,进医院已经有三个多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