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巴士,照旧是颠簸而冗长,长得像人生,没有选择的余地,因为坐上来了,好说歹说也只能捱到目的地。
所以别人说人生漫长而无趣,苍凉而寂寞,是值得理解的,并非空口说白话——因为太多时候由不得人自己。
庄秦疲倦地倒在背靠椅上,总有种醒过来天地间改朝换代的错觉。
她常常觉得自己单薄得像一片树叶,没有一点值得津津乐道的谈资,是个再扁平不过的人,但有时候,她又错觉自己已经过尽千帆,那些让人黯然销魂的情情爱爱,都是前世今生的旧闻。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在这样的漫长跋涉里,也仿佛是瞬间苍老了。
像深秋的一枚枯叶,悠悠地,幽幽地,从树梢坠落下来,打个旋,不知道飘到何时,不知道飘到何地,总之你就是知道,它会落到某个地方,然后死气沉沉,零落成泥,直到销声匿迹。
就像生命,无论多么波折,多么蹉跎,最终都会抵达某个地方,是的,坟墓!
想到这里,庄秦忽然静静睁开了眼睛,看见窗外流逝而过的风景,如果称得上风景的话——
不过是颓圮的老墙,在风里苟延残喘,不能毁坏得干净,那是一个时代的消亡,曾经的某个平凡的家庭,所有的一切都不算数了。
不过是苍茫的阴天,像一千张愁眉苦脸在舞台上音调平淡没有顿挫地合唱。
不过是深秋时节萧瑟枯黄的树木和原野,单调乏味,就像一篇流水账般平庸琐碎的小说,没有波澜,没有戏剧性,即便有也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的。
不知道为何,庄秦会联想到「人老珠黄」这个词,那不是某个人老了,那是天地老了。
只是这样的「地老天荒」,未免太寡淡平庸了些。
然而一个百无聊赖的回头,她看到了坐在隔着过道那头窗户边座位的男人,庄秦像是走在沙漠里,忽然遇见一个深坑,那片刻的趔趄之感,那片刻的身不由己。
她不知道他是何时上车,更无从谈起他去往何地,他只是一颗流萤,在她岁月的湖,偶然闪烁了一下眼睛。
她不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但是在巴士上看到身着咖啡色西装的男人,她还是愿意短暂地失神,何况,他身上有一种别致的幽雅气质——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而又欲拒还迎的内敛气质。
一个整整齐齐的陌生男人,对一个在长途跋涉里心如灰飞的女子来说,是上帝灵机一动的救赎。
但是她也只是偶尔蜻蜓点水地一瞥而已,这就是故事所有的棱角,也合该如此,一个有妇之夫——从他一尘不染的领子口是分辨得出来的,而且是那种中年无忧,妻贤子肖,活到一定境界的男士。
从他英伟的眉眼里,她在搜寻一个隐含的女性的形象,她应该有饱满的额头,有光洁的皮肤,有温柔的眼神和语气,有传说里贤妻良母该有的一切素质,像一个神话,此时此刻,那个女人就是传奇里的女神,如此遥不可及。
后来又上来了一对母女,母亲提出和女儿坐在一起,而巴士上仿佛只剩庄秦和那个男人身边有一个空位,造化就是这样弄人,老天就是这样圆睁着眼睛,看着尘世间的人的一举一动,他都了解,所以翻云覆雨。
庄秦立刻在心底跌跌撞撞起来,既憧憬着故事的发展又担忧着情节的转折,然而男人十分绅士地坐到了她身旁,她瞬间感到茫然的惆怅,深藏的愿景实现之后那种不知该如何自处的惆怅。
她总觉得男人的衣服牵牵绊绊地舔在她的手上,像一条蠢蠢欲动的蛇,于是整个人颤颤巍巍地朝另一个方向缩,但是她心底感到微妙的沉醉,不可救药。
她只好从包里掏出一本书,张皇失措地看着,好让自己的目光和心神终于有了焦点,她的悸动有了挡箭牌——
冥冥中,她感到男人的眼神停在她的书上,如果立刻将书本合起来,仿佛唐突刻意,她忙不迭偷偷看一眼自己的指甲,今天是不是修剪得干净,还顺便审视一下自己双手虎口的样子,是不是美观。
冥冥中,她感到男人问起书的名字,她也不好意思继续沉默,只得像是被班主任点起来回答问题似的,既荣幸又紧张——
「啊,是张爱玲的小说,《封锁》那一篇,当年的胡兰成就因为这一则故事惊艳于张的才华,然后曲径通幽,登门拜访,才有了后来曲折伤感的故事。
这一篇,也是我个人尤其爱的,爱什么呢?爱它的伤感,淡淡的犹豫,爱它的心跳,爱它的迷惘,人生可不就是这样,以为深刻的,结果不过是虚妄的梦,以为短暂的,结果念念不忘,以为悠久的,其实寡淡得空无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