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白嘉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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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叹耳边有浪
他今早看见母亲在缝补渔网,堆在地上好像一件烂掉的绿毛衣。当然母亲看上去比渔网更陈旧。她没有说话,无话可说的每一天。
感觉自己就想是被海浪轻轻推醒的。
垃圾主题旅游
有时候他也会到海边捡垃圾,和岛外面来的义工一起。他们穿着好看的沙滩裤人字拖,岛民都穿沙滩裤人字拖,但那不一样,总是灰沉沉的,不是阳光太重把皮肤灼伤,就是风浪把自己吹皱了。
他们讲着好听的普通话,对岛上的一切都表示喜欢,即使是垃圾,——因为要清理垃圾他们才有机会上岛。
旅行义工多是女孩子,岛上的男生总是抓住一切机会展开跨地域的社交,因为岛上的年轻女孩已经抓住了一切机会往岛外生活,去岸上读书工作结婚生子,若干年后再以游客的身份来环岛观光。
曾经有一次他在环岛路上开着小电车,太阳狠毒,岛即使不大也不宜徒步环岛。路上被一个男生游客求助,就顺道把他载了一程,正好在饭点,又留下来一起在客栈吃了一碗螃蟹粥。其他几个朋友看到了,一脸鄙夷,怎么带个男的回来。然后他们继续光着膀子到处找场地约女孩海滩烧烤。
环岛快递
偶尔给维维岛上的垄断快递做兼职,他们开着快废弃的环岛面包车,总在太阳落山的时候往西开,如果不是几乎每天都能直视火烧云落日,谁都会因为追赶落日感动到的。
刚刚开始做快递员还不是很熟练,他发现自己遗漏了一只收件地址在维维岛中学的包裹,于是赶紧骑了山地车向山腰赶去。
签收人是一个中学老师。这个人他见过,有一次在香蕉地里曾经瞥过一眼。
“陈大力,你的快递到了,在中学门口,出来拿一下吧。”
“嗯。”
出来的人虽然和在香蕉地里的不大一样,毕竟在中学里教书,沙滩裤人字拖绝对是不穿的,即便这个学校出于九年义务教育才存在。学校里面清一色九十年代的格局,每个角度都像蒙上一层墨绿色滤镜,但这里仍是整个岛上最干净整洁的地方,朗读声轻易就被山脚下的海浪盖过,教书和学习看上去都松松垮垮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墙体标语都被海风吹掉了。
陈大力签收完丢下五块钱就匆匆地走了。这些运送到维维岛的快递,因为交通环节中成本损耗很大,所以送上门的快递一律默认加收五块钱的配送费,快递员的日结工资很大一部分就从这里来。
他看了几眼陈大力的背影,突然觉得有些好笑,觉得他有点难跟教师这个职业联系起来。
最后一单终于送完,他把车头一掉,就往山下冲去,在整个岛的半中央看到一大片海逼近,近处的海搅着沙子,远处倒是接近宝蓝色。那宝蓝色迷惑了他,让他一头栽进了杂草堆,他爬起来检查,才发现山地车掉了链子,车头也被撞歪了。
好吧,坐在草丛里喘口气。他东张西望,山上的方向有一个人影,而那给了他一股熟悉的可笑感。认得出来,那个人不是男人,但居然是陈大力。
空心包裹
他觉得陈大力很可疑,可疑在哪说不清楚,好像在这个岛上最可疑的东西就是他了,比母亲的沉默寡言还可疑。
“中学那个老师,叫陈大力的,你认识吗?”
“不认识。”
前一阵台风让整座维维岛的游客滞留,听说港口的茶叶蛋可以卖到八块钱一个,等他觉得可疑去港口兜售茶叶蛋的时候,他们又聪明地吃起了五块钱一桶的泡面。
台风一过,游客们赶紧抢了第一趟船票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可是清理海滩垃圾的义工一走,贝壳沙滩就只剩他自己一个人了。
海的远处仍旧推来零零星星的垃圾,在海滩的野草堆里好像有一只粉色的废旧气球,挺漂亮的,有马戏团的感觉。
后来他把那坨像马戏团怪物一样的垃圾牵回了家,这个东西跟漂流瓶有点相通,都是拼了命要让人看见了带走,他看见了陈大力也想把那种奇异的感觉带走。他说像他送的包裹一样,就是空了而已。
玻璃厂,香蕉酒
我带着一身香蕉酒的味道,非常清醒地离开堆满渔网的家。还带着气球,气球里偷偷装上几只青皮香蕉。海和香蕉林的声音太像,尽管一个是腥味一个是甜味。
在外面晃荡不知道去哪里才好,维维岛什么也没有,大海黑天也黑,月光从海面反射在成团的云上,坑坑洼洼凶神恶煞,我怕云变成一张人脸。
最后我走向维维中学,只能走向它。以前我也和他们一样,老老实实地坐在教室里等着放学的铃声响起,因为我被大家觉得奇怪,放学后我可以往教学楼的天台上躲。
今天我又来了。我看到一个骨骼惊奇的女人坐在天台上,我不认为那是鬼魂,可还是把自己吓死了。她像是教堂唱诗班里的某个女人,也就是背影最让人感到可笑的那个,印象中可笑的背影。
我整个晚上都在暗中看着她,用气球掩护自己的大脑袋。她在那里跳起舞,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不是印象中城市里的广场舞,甚至在某些时刻她的动作还是挺好看的,但总在哪个点上很别扭,可能因为我看到的正好是她最一个人的状态,毕竟我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做出神经兮兮的举动。
我不想让她自己一个人开心下去,因为我自己心烦,于是假装制造出碰巧路过的动静,假装看见了她之后还不以为然,想把她用尴尬的氛围逼退。看到我她果然停下动作,踱步几趟之后就离开了。等我突然起了跟踪的疑心,她已经彻底走远了,我一个人霸占了教学楼的天台,躺到了第二天。
沙滩晚餐
维维岛上绿皮香蕉林成片,他家不种,他想吃的时候就找一片隐蔽的香蕉林吃个够。
那天他偷香蕉被岛民看见了,回来被母亲训斥。母亲买了十斤香蕉,在他面前大吃特吃,把香蕉皮往他脸上甩,实在吃不下了,直接剥皮往他脸上挤。就是这样,动作幅度大得完全应该吵架,也还是没说什么话。
他憋气夺门而出,背着夕阳徒步走向东边的贝壳沙滩,没有忘记带上暂时没有任何寄托意义的废旧气球。
他看见一个人好像正在沙滩隐蔽处窑鸡,锡箔纸包好的鸡还放在沙滩上没有下坑。他犹豫了,每个人都清楚在维维岛上窑鸡被发现是要罚款的,像这种心大的游客也许可以上去勒索一笔。
可是走进了才发现那是陈大力。
“那个,老师你窑鸡干嘛不找个隐蔽的地方?”
“嗯?你是维维中学的吗,怎么没见过你?”
“以前是过,现在不是了。”
陈大力笑了,笑得有点可笑,还是跟上次在半山腰翻车时看到的那个可疑的女人背影一样。他突然想问陈大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却张不开口,没想清楚怎么张口,又不能突然直接发问。
陈大力试了试沙坑的温度,把一只鸡抛了进去,再用周围已经烧得滚烫的沙子填充铺平。
“跟我一起吃吗,张天天?”
“诶?老师你怎么认识我啊?”
“你最近不是经常给我送快递吗?”
“是啊,你是网购好多东西。”
一直等到天黑,海滩上黑漆漆的,反而是天空澄澈到具有了夜光效果。鸡窑好了,陈大力扯下一只鸡腿递过去,张天天有点犹豫,想到脸上不新鲜的香蕉味可能让他这个晚上都没办法舒坦,于是接过鸡腿,在黑漆漆的海滩上尽兴咀嚼。
天底下只有这只鸡最好吃。
两个人吃完一只鸡,张天天不知道该往哪去,回家是糟糕的香蕉味,不回家是从海里直接泼过来的水汽。陈大力把鸡骨头埋回沙坑里,那里还有余温,沙子被烘得香香的。
“张天天,你家在哪里,要我载你吗?”
陈大力的小电单就在旁边的野草堆,天太黑不能确定准确的颜色,但他感觉那是红色。张天天还没吃饱,今晚肯定是不回家了的,但是他突然很想跟陈大力离开海边。
“嗯,我家在盘河那边,你到中学放我下来就可以了。”
岛上的路很窄,没有路灯,抄近道就像钻进一个封闭的下水道,膝盖被两边的野草抽打,听得见尽头的海风。坐在陈大力身后,他能明确地闻出一股味道,和这个大叔的身份不是很搭调的味道,尽管在光线昏暗的环境里他常常失去嗅觉,他还是感觉到了神神秘秘但又好像明白的东西。
“行了,我在这里下车。”
“嗯?那你自己看好路。”
陈大力继续慢悠悠地开着他的小电车往更黑更窄的小道上去,张天天跟在后面,很快就辨识出他的家,看着陈大力在家门口掏钥匙,开门,进屋,关门。
偷窥
陈大力的家是祖宅,是用珊瑚石砌的,墙厚得不行,海上的潮气来了可以挡在外面,但是里面的潮气好像永远依附在珊瑚石上,能给出比房子体积还要大的阴森,看上去像其他地方的古镇。其实早几年维维岛基本上全是这样的房子,它们一起构成了珊瑚石古村落。
他从陈大力的小电车下来就决定了要跟踪,但很快他开始觉得有些冷了,靠在陈大力家外的小院休息,不远的地方是陈大力那些废弃的快递盒子,钻进纸盒堆里,除了有一股老鼠味,还是挺暖和的。在室外海风虽然催眠,但是湿气很重,手脚都被泡发了,睡不着,都不想承认自己有点害怕。
更害怕的是,大晚上有人从屋里出来了,一个女人,但她并不是陈大力的老婆。
不明身份的人行踪不明
陈大力家的第三个人让我彻底睡不着觉。
尽管从小吃鱼,我还是在夜里损耗了视力,晚上不容易像别人一样运用正常的夜间视觉。所以跟踪那个女人非常吃力。
我能看见的是,她穿着陈大力老婆的衣服,往离家最近的海边走去。我害怕黑夜里的海,潜意识里我是相信有不明生物潜伏的,尽管今晚海浪平静。她不害怕,高跟鞋咬着沙滩,感觉她更加渴望往海里陷去。
后来我没有继续跟上,她爬上了一艘小船,有力地发动起马达,我看不清整个逃跑的轨迹,凭声音我知道那个方向是鞋子岛,像台湾对于大陆的位置一样,鞋子岛就是一座比维维岛更小的岛摆在它的东南端。
不过,她去鞋子岛干什么?
老鞋子
鞋子岛是一个小渔村,就是比维维岛还要古朴的意思,岛上只有一条路,从北到南,平时在岛上活动的人大概有两百多,但常驻的人只有二十来个。
他没听说过更多关于鞋子岛的事,它已经单纯得没什么好说的了。水电紧张,夜不闭户,随意聚餐,出海打渔,把三斤的新鲜鱼晒成一斤的鱼干,煮鱼干面,岛上的交通工具特使现在大城市里的共享模式,生活资源比较匮乏,在那里生活就要讲究最大的便利。
现在老往岛上去的大多是游客,他们在海边支个帐篷在海边等待日出又继续回笼觉,因为岛上没有信号,不能随时随地更新社交媒体上的动态。如果不是出于游玩,去那里简直没有更大的意义了。
粉色马赛克
一段时间之后,他很高兴又拿到了陈大力的包裹,骑着小电车挨家挨户送完,最后一站再绕去半山腰上的维维中学。可是发现自己来得有些晚了,怕是陈大力已经回家吃饭。
在中学一带转了一圈,海浪声和读书声非常舒服地把他轻轻地推来推去。他偶尔怀念没有强烈个人意识的年纪,上学、写作业、表扬、不写作业、旷课、惩罚,都是跟着别人一起,不用思考,认识自己之后就开始了对广阔陆地的幻想,幻想起来毫不费力,但睁开眼睛之后副作用就来了。
“陈大力,你的包裹到了。”
“哦,我刚刚回到家,下次再拿吧。”
“放在校门口可以吗?”
“不不,你先带回去吧,麻烦你了!”
“嗯。”
他挂掉电话,可能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觉得还是特意送到陈大力家里好了,转身掉头冲下山坡。路边堆着一排废弃的小船,蓝色的涂料风吹日晒之后褪得很好看,以前小伙伴经常躲进船身里玩,他曾经围观他们在船里解剖小螃蟹,抽第一口芙蓉王,还不小心看到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最近好像又多了一条?盯着仔细看,来不及控制下滑的电车。
一不小心又给翻了。更倒霉的是陈大力的那只包裹被压坏,里面的纸盒暴露出来。
嗯?粉色?
他把里面的东西拉出来,认出来这是一件不能被发现的东西,没有故意表现得很平静,也许这是意料之中的?他早就知道陈大力和那些征兆其中的关联吧,明白这不是陈大力老婆的东西,而是他们家另一个幽灵式的女人的。自己一直在无意识地维持一个不被当事人证实的秘密,他有些心慌,赶紧把包裹放回去,扶起小电单,死死地握紧刹车慢慢推下山坡。
可是包裹已经有被拆过的痕迹了,这表示无论如何陈大力都疑心他已经发觉那个女人的存在。能怎么办,也许大家心里都串通好了互不识破呢。他还是来到了陈大力的家门口,像往常派件一样一脸职业感:“陈大力你的快递。”
陈大力捧着一碗午饭就出来了,午餐吃的鱼干面。他很惊讶张天天会特意送上门,看到有破损的痕迹,稍有迟疑,张天天给他若无其事解释了一下,这件事就这样轻率地翻篇了。
临走的时候,陈大力的老婆正好从屋里走出来,收他们家的鱼干。他悄悄看了一眼,看上去她很温柔勤力,陈大力也是斯文大叔的样子,他好奇的是那另一个女人会是什么样子呢。
生吞干捞彩色玻璃
好几天之后,他继续每天亡命天涯般地兼职环岛派件,暂时都没有去到中学派件的单子。
有一天他经过天主教堂,唱诗班正在用方言唱歌,当地没有一个岛民觉得奇怪,可能因为妈祖文化才是自己真正的信仰,对于其他只是出于尊敬。他对宗教一无所知,他妈妈一辈子都纠缠在渔网里,信自己的命烂。
游客对着彩色的玻璃格子窗拍照,难道他们不觉得,闯入镜头的唱诗班的白裙女孩已经生活化到僵硬吗?生活纯粹到只有这座火山岛和三百六十度一望无际的海,勤力的女孩子把书念好离开维维岛念高中,也许这样就可以不再因为肤色黝黑而被贴上岛民的标签了吧。
没有了派送快递的便捷理由,他决定去中学门口埋伏跟踪陈大力,还牵着那只拿来掩护的废弃气球,他想好了给这个游戏定下什么规则和意义。
他偷了一把香蕉,在维维中学门口附近吃了一个上午,终于陈大力上完课推着小电单出来,张天天开始追踪。他们从南岸环岛绕到东边的天主教堂,陈大力把车停在隐蔽的地方就从教堂的偏门钻进去了,张天天晾在外面,觉得自己就这样跟丢了。
天气好热,他在旁边的糖水摊买了一份绿豆海带,然后也和那些带墨镜擦防晒霜的游客一起进了教堂。这个点唱诗班正好开唱,张天天一边大口喝糖水,一边无聊到一个个去扫视前方一字排开的白衣女孩。人们能很明显地看出对人员的选拔比较随意,又少女也有中年女性,肤色是统一的海岛黑。当他扫到其中的某一个人时,整碗糖水都一口气灌进了肚子里。他不会认错的,那个人是陈大力。
听他们唱歌听得发困,高窗上彩色玻璃透进来的光照在脸上,迷幻之中他看到一个女人从陈大力的影子里走出来,她在大热天里发抖,他突然觉得很心疼。喉咙被糖水里的绿豆皮呛到了,嗓子眼也跟着疼了起来。
返程的时候他还是悄悄跟在陈大力后面,一直看到他回到珊瑚石的老房子里,再一次完整地看他在家门口掏钥匙,开门,进屋,关门。
回家吃饭,看见灰沉沉的母亲像刚从海里爬上来的生物,他想到今天那一排穿白衣的唱诗班女人。
“妈,你知道天主教堂那个唱诗班是怎么来的吗?”
“还不是自己岛上的人。”
“你为什么不去唱呢?”
“关我什么事,你为什么不去。”
然后吃饭的继续吃饭,渔网该破的也继续破下去。晚上睡觉的时候他总是想到教堂里彩色的高窗玻璃,玻璃里二次曝光出陈大力的第二张脸。
海浪拍街
张天天继续坚持这种游戏,晚上他直接暗藏在陈大力家附近,等着女人出门,一直等到湿气重到让人发困才终于出现动静。这次她没有往海滩去,而是往镇子的繁华中心南岸走,这天晚上风浪很大,沿海的街道被一阵阵浪不留情地拍打,快要把沿街的店面都一股脑拍烂了。
女人进了一家酒吧坐下,和店里的外地义工搭话,一副常客的姿态。岛上旅游业渐渐被开发起来后,这里就应景地一连开了几家清吧,本地人几乎不怎么去,即使是年轻人,能自己买上一箱啤酒和三五好友到海边解决的,就没有必要掏这个意境的钱。张天天不敢进去,最近因为风浪太大停航本来就没几个游客,进去既怕花钱,又怕被陈大力发现,他只能在路边停放电车的地方打发时间。
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客人,张天天认得,其中有几个是在西岸嘉年华场子里的演员,其实也就是从泰国请过来表演的人妖小姐,在西岸她们只穿比基尼,妆容异域,但现在不化浓妆也自带妖冶,他也觉得她们确实养眼,但也承认岛上对她们的负面言论一直占主导,听说她们有时遇到游客就猝不及防抓住对方的手往自己胸上抓去,然后开口向对方收费,通过这种非常手段谋生,张天天对她们从来是敬而远之。
看样子陈大力倒是和她们相识,大风大浪的晚上她们聊天喝酒玩桌游,店里的美短小公猫轮流从她们大腿上轻轻踩过,老板裸着上身击打手鼓,好像他们利用外乡人的标签自成一派,在风浪进攻的时候,占领了整个维维岛。
非常突然一场骤雨,一开始张天天还以为有人喝吐了。雨量达到让人怀疑它是直接从海里一瓢瓢地泼过来的,张天天没办法躲避,只能冲进了酒吧里。他假意不向陈大力那边看,坐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上,一副恰当的躲雨状态。
“这场雨可能停不了那么快了,阿莉今晚先在这里呆着吧。”
“不行,我明早还要上班,现在就要回去了。”
她提出要先走,其他人嘱咐了一番让她注意安全,道别之后向张天天这边走来。
“你要走了吗?我载你吧,外面风浪太大了,你自己回去不安全……”他在旁边捏着嗓子说,和这个女人正面交手他害怕到了极点。
“……?”
后来两人躲在同一件雨衣里,为了保证安全极度缓慢地往陈大力家开去。
“嗯……其实我认识你,但是我不想告诉别人你和陈大力的关系。”
“……?”身后女人还是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气氛一度非常艰难,沿着海边街道行驶,避不开溅起的几米高的浪花,打在两个人身上非常地疼。
到陈大力家的村口他们就道别了,她没有伞,张天天把自己那只废弃气球拿给她罩在头上,她就这样诡异地冲回了家。恰当地保持着那最后几十米的空间,留给秘密恢复了它本身的尊严。
尝试飞行的气球
过几天我再经过陈大力家的时候,看到他把我的气球系在了他家前院的木菠萝树上,这是我们的秘密,它能见光但是不能戳破,这个秘密终于确认了这样一个状态。后来我也开始爬上树藏起来偷窥他们的生活。
他不在家的时候,我就看他老婆,我想再过几年她就会像我妈一样,缠在渔网里一言不发地生活。陈大力的家其实确实有第三个人,他们的儿子,但是已经离开维维岛去陆地上读书了,陈大力的老婆经常打扫完院子后坐在吊床上找信号给儿子打电话。
挂在树上暗中观察一段时间,我想那第三个人也生活在陈大力老婆的面前。她每天中午下班回来做好饭之后洗衣服,在后院晒两人的衣物,陈大力上讲台时穿的黑色西裤,陈大力在家里煮面条时穿的迷彩沙滩裤,陈大力清一色中年大叔的条文Polo衫,还有她自己的素色衣物,有时候还有第三个人的粉色内衣裤,在外人看来,那必须就是陈大力老婆的。
他们之间大部分时间里没有争吵也没有亲昵,维持着搭伙生活的平衡。我知道岛上很多女人都想离开,这是很多适龄男青年面对婚恋大事一脸愁容的原因,我不知道陈大力的老婆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想把美人鱼的尾巴变成登上陆地的双腿。
“妈,你认识中学那个陈大力的老婆吗?”
“不认识,她是在码头卖船票的。”
十号风球
有一年十号台风登陆维维岛,停水停电停航,海鲜停产,青菜比猪肉贵,没有游客,大家吃鱼干面度日。台风过后开始灾后重建,驻岛部队从山上的军营里过来帮忙,于是那些每天早上穿迷彩T恤藏蓝大裤衩在路上晨跑的士兵,终于插手了岛民的生活。
陈大力的自建小民宅在台风中受损,独自住在珊瑚石老宅的老人在台风天意外遇难,陈大力一边处理小房子一边处理老人的身后事,新婚妻子在台风之前有事离岛,停航之后就没办法及时回来,所以事情就落在了他自己一个人身上。
后来那段时间陈大力认识了来帮忙的一个军人,他帮陈大力处理烂掉的小房子,安葬老人,再从被摧毁的小房子搬到老人留下来的祖宅,每次忙完他都灰溜溜地离开,连陈大力想一起抽根烟都没有机会。军人有一天忍不住问,他是不是在教堂唱诗班里装扮成女孩充数,陈大力很惊讶,既然对方有恩于自己,聊起来也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是的,每次礼拜出现在教堂里的那排白衣女子,从左边数第四个女子一直是陈大力本人。那时他刚刚来到维维中学教书,维维岛也刚刚开始旅游开发,教堂需要重新组建唱诗班,某种机缘巧合,陈大力阴差阳错暂时兼职起了这个工作。他们用方言唱,唱童谣,唱了几年下来,陈大力依然没能说服自己信教,但是他确定自己喜欢这份秘密的工作,所以大家也一直荒诞地没有把陈大力给换下来。他确定自已喜欢这样形象和身份,非常确定,于是也开始就这么生活着。
坦白掉一个秘密,陈大力等待一个应激反应的出现,可是军人并没有嫌恶,也没有隐瞒嫌恶,原来那是他意料之中的有趣。
人字拖登陆鞋子岛
维维岛灾后重建的工作临近尾声,军人被安排去鞋子岛处理事情,陈大力想正好去那边转转散散心,两个人就一起上了岛。
鞋子岛很小,他们从北往南半步行个小时就走到了尽头,准备好在海边的山坡上搭帐篷过夜,好第二天清晨观赏日出。军人说,鞋子岛几十年前驻有军队,后来撤走了,留下一些废弃的建筑设施。陈大力很喜欢这种废墟的年代感,鞋子岛北岸码头缆桩闲置在那里,和维维岛北岸那个废弃的蓝桥大概是一个年代的,冷藏在林子里的部队空巢,里面还遗留着一些机房设备,更隐蔽的地方还有防空洞,外面留着新旧交错的脚印,岛上的小孩子应该经常来探险。
军人不在的时候,陈大力自己一个人在海边钓鱼,鞋子岛真的很安静,除了海风他真的就没有了其他的感知。
陈大力坐在火山石的小断崖上,旁边坐着另一个陈大力,他们没有交流,其中一个陈大力突然站起来,一件一件剥掉了自己的衣服,从背心到沙滩裤,到四角内裤再到人字拖,他看了一眼另一个陈大力,并没有往海里跳。噗通一声,一个陈大力被踹下海里,赤身裸体的陈大力穿上女装继续钓鱼。
晚餐吃军人带的干粮,从岛上唯一一个五平米大的小卖部里买的两罐啤酒,还有白天陈大力钓上来的珊瑚鱼。每天只有晚间活动的时候供电,12点之后整个岛陷入休眠火山的状态,看够了肉眼可视的银河,拉上帐篷,军人和陈大力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声。
“鞋子岛真的挺好的,就是什么都没有,没有菜市场,人都往陆地上跑了,丢给你这么大一片海,就让每家每户自己解决,但是呢,这样就可以完全按自己来生活了。”
“你确定你想要搬到这里来住吗?”
“当然没办法来,偶尔过来转转总是可以的。摩托车随便停靠在路上不用上锁的地方,你这辈子找不到第二个吧。”
“你要是再来记得叫上我,有空的时候我也想来这里窑鸡窑红薯烧烤什么的,如果你愿意的话……下次你可以,穿上女装试一试。”
“哈,可以。”
第二天,他们掐点起床守日出,陈大力枕在军人的肚子上,东边横贯着一条云层,他们只能看见一点点碎掉的咸鸭蛋一样的太阳,军人抱怨,不想看的时候,在海边晨跑天天见,现在想仔仔细细地看它,什么都没有。
返程在北岸等船,在码头嬉戏的时候,陈大力的一只泡沫人字拖被海浪卷走了,他想到那个被推下海的自己。
“现在好了,不伦不类。”
“你就先这样走着,船到头了再去集市给弄一双拖鞋。”
“不要遇到学生就好,中学有一个老师晚上在大排档喝醉了,当街撒尿,全校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太惨了……”
其实陈大力在想,把一只人字拖落在鞋子岛,所以以后要经常回去看看,可以说服自己是在找拖鞋,或者避免忘记不能被公开提起的事,还可以说是给另一个陈大力脱离身体来透气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