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唯一的愿望，就是今年能行一次。
老公双手合十，对着生日蛋糕虔诚地许着愿。蜡烛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在他光洁的头顶上映出几个欢脱的影子。四十岁了，老公说，上一次能行还是我32岁生日那天晚上。你还记得吗？那天我们喝了点啤酒，就是最便宜的燕京纯生。我说不喝了，怕影响状态。你说没事，状态那玩意儿都是谈恋爱的时候才有用的，现在都老夫老妻了，只要心态好，状态都不重要。所以我就放心喝了。谁知道，嘿，心态一放开，状态也好了。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20岁，简直强得可怕……
20岁？你那个时候的女朋友是小雪？还是小雨？我懒洋洋地问了他一句。呵，男人嘛，自信起来要是没人捧哏不就没意思了。
哦，那我早忘了。老公把咧到耳根的嘴角收了收，努力装出往事如风的样子。自从跟你结婚以后，我的心上和床上都只有你，我发誓。但我太爱你了，天赋都加到了精神上，力量就不得不吃点亏。没办法的，岁数大了，确实只能顾一头。那次生日以后，好像我就再也没行过了，是吗？
那我可不记得了，反正我最后一次买套套，还是2013年的双11，买一送一还打5折，12个套套只花了八块多钱。八块钱的东西能用八年，该说不说，跟你结婚确实值。我等不及他切蛋糕，自顾自用手指擓了一大块奶油放进嘴里。温润微甜，入口即化，像极了我年轻时候对男人和爱情的期待。
老公听了这话有些沮丧，我也不忍心在生日这天太扫他的兴头：要不今晚咱再试试？
不过，说完这话，很快我就后悔了。这个很快，是指说完这句话的十分钟之内，我就后悔了。不试就还好，至少双方之间还保留着一丝无法验证的体面。等试了之后就会发现，中年男人他本身和他说过的所有话一样，是什么用都没有的。老公和他的小兄弟一起红着脸，弓着背，像是交了白卷的小学生，抄着手站在老师办公室门口。无论我怎么招呼他，进来呀，别怕呀，他都还是那个畏畏缩缩的样子，连头都抬不起来。
你要不还是去看看医生吧，四院的男科，听说不错。我跟你一起。
你听谁说的？
哦，听我前男友们说的，小李，小王，还有小张，都说四院的水平可以。效果怎么形容呢？简直可以说是立竿见影的嘞。
我们挂的第一个号，是个胖胖的男大夫，看着都有六十多岁了，但既不慈眉，也不善目，端坐在诊桌后头，像一座不怒自威的金刚，把老公吓得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我用膝盖在他屁股上顶了一下，别怂。
胖大夫接过挂号条，面无表情地往诊桌那根钉子上狠狠一拍，挂号条刺啦一声就被穿肠破肚了，老公的身子也随之微微一颤。
“怎么不好了？”胖大夫冷冷地问道。
“大夫您好，我最近有点不太行。”
“最近是多近？不太行是多不行？”
“有一阵子了，也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有点力不从心。”
“你先别说了，家属来回答。这位看岁数是家属吧？一般不是家属的，都要年轻点。”
“哦，那我确实是家属。他不行有八九年了吧，是彻底不行的那种。”
“好，我知道了。你们有孩子了吗？现在是什么个打算？”
“没有孩子，也不想生。打算来看看医生，吃药也行，手术也行，把不行的毛病治一治。”
胖大夫停下敲键盘的两根食指看着我们，睿智的眼神从厚厚的镜片里面直射出来：“怎么一上来就要吃药手术？这是脑子里的毛病，你们晓得伐？要治病，得先走心。我今天就带你们走一遭。”
胖大夫的说法：阳痿是一种精神疾病
男人和女人的身体构造是不一样的，你们都上过大学吧，这点科学常识肯定是有的。但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男人和女人的大脑构造，也是千差万别。举个例子，同样是流血，女人例假量大的时候不亚于一场血崩，但她们只要塞个棉条，就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往24度的游泳池里跳下去。男人呢？快递刀划破了手指头，都恨不得缠上半卷纱布，再打车来外科急诊要求缝合。但凡大夫的手速稍微慢一点，那伤口自己就长上了。你看看，这都是人类，血是一样的吧？身体对血的恐惧反应也没有差太大呀，怎么男的就这么脆弱呢？我以前是学中医的，拜了一个国医大师的关门弟子为师，跟他一起在钟南山修行了五年。我师傅跟我说，对于男人来说，这个“精”字啊，要首先理解成“精神”的“精”。
现在这个社会啊，对男人的压榨太厉害了，从根儿上就损害了男人的精气。我年轻那会儿，只要上个中专，就给分配工作，到了单位还给分房子，老婆、孩子都自然而然有了。我老婆跟你们现在这些个女的可不一样，一天三顿饭不重样做着，家里老老小小也照顾得妥妥帖帖，自己还能上班，挣得也不比我少，但人家不花钱，也不问我要钱。我就只用每天来医院出个诊，到点下班之后啊，出去喝酒、打牌、钓鱼，干什么都行。只要晚上回家睡觉，老婆是一句话都不会多问的。所以你看看我，我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出门谁不问我一句今年五十几？！为什么我显着年轻呢？因为我的精气旺盛。你们能看得到的，我牙齿不掉，头发不白；至于你们看不到的，嘿嘿，你们就自己想去吧。总之，一句话，男人活得好，自然活就好。而让男人活得好，是你们做家属的责任。这个社会对男人已经够苛刻了，男人回到家里，什么时候觉得自己是皇帝了，什么时候就能威震八方。
“听听，你听听人家大夫讲这道理”，老公兴奋得跟个发情的猴子似的，屁股在椅子上不住地扭来扭去：“谁家男人像我一样，又挣钱又做饭，做的饭不好吃了还得被你埋怨。我今天这个样子，你要负很大责任的。”
我冷冷一笑：“大夫，您的意思是，我得先把男人哄开心了，我自己才能开心？”
“是这个理儿”，大夫肯定地回答说：“前两年我有个患者，跟你们情况差不多，自己吃了多少药都没用。他那家属，可比你厉害多了，在医院都敢跟他动手。我看那兄弟也怪可怜的，所以我私下给他支招，你不行，可能是你的对手不行。要不你去找个服务态度好的试试？后来你们猜怎么着？”
“怎么着？”老公的眼睛闪闪亮亮的，像是他25岁那年，第一次看到我不穿衣服的样子。
“嘿，还是那样，没好”。
“啊？没好？”
“身体没好，但心情好了。他后来跟我说，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以前的太监都得娶好几房老婆，虽然不能使用，但咱可以享用。那全套下来，就算给他千里江山，他都不换。”
“那他这病，算是看好了，还是没看好？”
“那取决于你怎么定义这个好字嘞”，大夫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摸出一根巧克力棒，塞在嘴里嘬了一口，幽幽地吐出了几个不存在的烟圈：“那兄弟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头都快埋到胸腔里了，就跟熟食摊儿上那种扭成一团的烧鸡似的。结果一个疗程的治疗，哦，不，一个疗程的服务之后，嘿，头抬得像是只大公鸡，方圆几百里的母鸡都只能跟他一个人交配那种。”
“那他老婆知道这事儿吗？”
“心理治疗的内容和方法，我是不会向患者以外的人透露的”，胖大夫收起了他高深莫测的笑容，突然正色起来：“保护患者隐私，是我们做医生的天职。”
从胖大夫的诊室出来，老公像是重新投了胎，走起路来胸挺得比我还高，连身高都仿佛窜到一米八了。他说，这下我就放心了，病根儿就不在我这儿，在你。严格来说，我才是你的受害者。你把该做的都做好了，这病才能好，咱俩才能好。
我掏出手机看了看淘宝订单，那个新买的小玩具，物流已经到五环了。我放下心来：我这边很快办，今晚等我收了快递，再充电俩小时，马上就能好。
老公的脸由晴转阴，厉声厉色质问我：你，怎么，能，这么，自私？！
我说，大哥，脱口秀咱刚才已经听完了，你怎么还沉浸式真演上了？阳痿是精神疾病，这话你也信？你大头是跟小头一起神经萎缩了吗？来来来，我们再找个人来问问。
说这话时，一个年轻白净的男护士正从我们身边路过，隔着淡蓝色的护士服，我都闻得到他身上那股宝格丽大吉岭茶的香气。我拉住他的胳膊问到：“护士您好，请问一下，阳痿算是精神疾病吗？”
男护士听了这话，停下脚步，翻了个白眼：“又是401的刘主任跟你们说的？”
“可不是嘛，就他。”
“那你们可挂错号了。他在这儿，充其量算是个男性心理科医生，专门负责哄男人高兴的。”
“嘿，你这话我爱听。”
“我在这儿干了三年护士了，要我说啊，阳痿就是一种传染病。”
男护士的说法：阳痿是一种传染病
我是学护理专业的，你们知道，这个专业男的很少。虽说上学的时候被姐姐妹妹们欺负得有点狠，但到了找工作的时候，还是很容易的。医院这么多科室我随便挑。男科是我自己选的。你问我为什么选男科？这个世界上还有哪儿能比这地方更能让人把男人看清楚呢？
阳痿的患者我见过很多，来这里看病的患者，九成以上都是来看阳痿的。要是再细分一下年龄，超过30岁的男人到了男科，百分之百都是阳痿。他们关于自己阳痿的描述，花样可多了去了。什么老婆太强势，自助太多次，工作压力大，对象太松弛。他们宁愿去责怪气候、天象、国际形势、A股大盘，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真的不行了。见的人多了，我就觉得，要理解阳痿的本质，首先你得理解量子力学。对，就薛定谔的那口箱子里，猫到底是个什么状态？男人这么自信，总觉得自己是薛定谔，掌控着整个操作，谈笑风生，在行与不行之间自由穿梭。笑死。要我说，男人就是那只可怜的猫，是生是死，是硬是软，他们是一点主都做不了的。
“深刻！透彻！”我都几乎要给男护士击掌叫好了，全然不顾老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至于这个阳痿到底是什么，我也研究出来了，它本质上是一种传染病。”
“阳痿是传染病？”老公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什么途径传染的？餐具？床单？马桶盖？我过去可没少出差，公司差旅补贴又不高，我也是不得已才住在快捷酒店的呐。”
“不，和其他传染病都不一样，阳痿是通过意念传染的。你们肯定不信是吧？那我问你，如果有人问你，你阳痿吗？你是不是恨不得放下所有个人素质，直接喷到他删号重开？每句话还要带上对方的女性亲属，说自己可以现在就去实证一下给他看看？没错吧？！但如果有人跟你说，他阳痿了，你什么反应？你不会骂他，也不会笑他。你最多就是放下手机，走到阳台上抽一根烟，看一看世间的繁华，然后再慢慢给他回一条消息：兄弟别怕，我也萎了，很久了，没什么大事，不影响生活。对不对？所以阳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对于男人来说，不是不能萎，而是不能只有自己萎。只要有人在前面打头萎，那我跟在后面一起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不是传染病是什么？传染源、传播途径、宿主都有了。而且，最好笑的是，阳痿的人都恨不得自己能再多传几圈，最好传到人人都自爆自萎，形成一种萎才是主流、萎才是风口的群萎氛围，那真的萎的人就不用担心了。男人其实不怕阳痿，他们最怕的，还是孤独。“
“太有哲理了，你不应该学护理，你应该去学哲学。”
“姐姐您过奖了。诶，您家染了这毛病，也别太担心。听我一句劝，回家去吧。这儿传染源太多，还都是易感人群，好好的男人进来逛一圈也会觉得自己已经萎了。姐夫回家好好锻炼身体，营养得跟上，切断跟那些阳痿圈子的联系，慢慢就能好起来的。加油哦~”
“简直是一派胡言！”男护士走远了，老公半天才憋出一句话：“他根本不是男人，他能懂什么男人？真男人就算萎了，制服不了女人，还能制服不了他这种男人吗？”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劝他熄火：“人家也挑食的，你知道他们才是对伴侣的身材和外貌要求最高的吧，更别说那啥了。”
老公一下子就泄了气：“你找的这个人，属于取样偏差，他的话不算数。”
“行，那你找个人，咱们再问问。”
男科诊室外的休息区，一个带着耳机的中年男人正慵懒地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他头发长长的，胡子脏脏的，衣服皱皱的，小腿抖抖的，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油腻的直男气息。老公说，就他了，这位肯定是哥们。
我们走到这位中年男病友身边，礼貌地问他：“您好，请问您怎么看待阳痿？”
中年男斜斜睁开了眼：“哪儿有什么阳痿，那不过是个骗局罢了。”
中年男病友的说法：阳痿根本就不存在
既然我认为阳痿不存在，你肯定好奇，为什么我今天坐在这儿。我就是来找医生开我没阳痿的证明。我女朋友死活都不相信我的说法，她说她只信科学，只信实验，信对照组，信循证医学。嘿，要我说，男人的事儿，轮得着科学来解释吗？男人自己完全就可以解释的了呀。连阳痿和早泄的区别都搞不清楚，女人有什么资格对男人指手画脚的。退一万步来说，什么阳痿，只不过是女人PUA男人的一种说法罢了。但凡意志力差一些的男人，很容易就掉进自证的坑里了。比如说啊，这一个女的在朋友圈吐槽一个男的阳痿，女的根本不用出示证据，但男的就百口莫辩了。而且，无论他俩怎么吵吵，大家还都愿意相信这个女的说的话。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来医院就是要跟这种不公平抗衡。我是学艺术的，长得也不差，年轻时交过很多女朋友，这你们都懂的吧。少数是我主动去追的，大部分都是主动来追我的。我恋爱效率很高，基本上只要上了全垒就分手。你们肯定以为我是渣男吧？我不是。我都是被分手的那方。只要睡了，我肯定被甩。不止一个女人说我不行。刚开始，我也很痛苦，我年纪轻轻的，怎么就不行了呢，这太没道理了。后来，经历的女人多了，我就摸清楚她们的话术套路了。女的一般上来就质问，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男的听到这儿很少有不心虚的。女的再说，还能再来一次吗？男的就得顾左右而言其他，什么今天练腿了，明早要出差，刚才喝了酒，这会儿肚子疼。女的要是再心狠一点，还在进行着呢，她张口就问，进来了吗？卧了个大槽，我就不信哪个男的听了这句话能不哭着就从战场下来的。好在我听得多了，对这种女权魔法攻击自动免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