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光
文 | 陈思呈
在莲村,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
最有可能孤独的一个人是鸡姑。你看这个称呼很奇怪,其实你想多了。鸡姑家有兄妹三个,两个哥哥,一个叫鸭,一个叫鹅,小女儿就是鸡姑(因为鸡体型小,就分配给女儿了)。村里人取名字就是这么随便。至于“姑”字,是因为她收养她哥两个孩子,村里人就随那俩小孩喊她姑。
鸡姑的哥嫂外出打工很多年,两个孩子从出生之后一直由鸡姑带。鸡姑一直没结婚,但倒未必与这事有关。
几年前,两个孩子高中毕业,也外出打工了。一个到珠三角的花木市场卖发财树,一个到潮州的房地产中介公司做中介。鸡姑一个人在村里生活,但没有找个伴的意向。她40多岁,看起来还不止——在莲村,多数人认为这个年纪的女性找个伴弊大于利。这个年纪成婚多数是“接枝”,即把某个年龄较大的丧偶男性的家庭责任承担过来,用村里人的话说,突然成了火车头。
从利益计,成为“接枝”的好处只是晚年有个伴,但这点好处目前可以忽略。鸡姑显然不作此想。鸡姑不漂亮。干农活的女性很难漂亮。户外劳作令她手脚关节粗大,皮肤黧黑,衣装脏旧。但她怡然爽朗,性格很好。她大嗓门,爱开玩笑。除了冬天,另外三个季节她不穿鞋子,光脚走路使她更有几分豪壮。
光脚的习惯是从她父亲那里传下来的。鸡姑说,她父亲认为穿鞋子容易上火,不利健康。她父亲以身作则地活了八十多岁。他活着的时候,但凡要去别人家做客,就提着鞋子去。不管多远的路,都光着脚走,临到别人家,才把鞋子穿上。
独居的鸡姑完全没有寂寞的痕迹。在莲村,每个人都很忙碌。这是春天,也许是一个村庄最为忙碌的季节。
这个早晨,我一路上首先遇到木工更昌叔。他推着辆全身是泥点的单车,车后座绑着一根长长的、颤颤魏魏的竹子。他说,家里没绳子用了,起早去斩枝竹子,回去破成竹篾,竹篾就是绳子。又遇到某个尚未认识的阿伯,踩着一块木板在建设池塘边的某种设施,木板摇摇晃晃,他努力保持平衡还不忘介绍,他在养牛蛙苗。又看到镇贵大叔在掘地三尺,原是为了种西瓜。又看到占彬奶奶脚步匆匆走来,说她要去养猪的屋寮拿某种工具。
鸡姑也是一样。我早上遇到她时她正在某个水池边用粗棍子捶打衣服,那个水池上面还漂着菜叶子,看起来很脏,为了跟我证明池水没有看起来那么脏,她百忙之中用手掬了一捧又一捧给我近观。一个小时后我再遇到鸡姑,她已经洗完衣服,正高高挽着裤腿在地里布种,用一张木梯打横了放,作用是平整土地。她种了水田还种果树,杨桃都套上了塑料袋为妨果蝇。
在莲村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很忙,终于看到一个农民背对着我坐在田埂上抽烟,背影看起来有几分悠闲,我赶紧窜过去期待他有着独特的无所事事。然而他说他早上起来忙着把地整平,准备种花生,忙到现在才坐下来抽根烟,下午还要搭一些稻草人,吓退那些又馋嘴又无知的小鸟。
每个人都很忙,但最忙的人肯定是七娣。七娣当然是女的。她本来和鸡姑一样,也是这个村子里最可能孤独的一个人。但她和鸡姑一样,没空。
七娣不是本地人,她是从江西被买来的。被买来的时候不会说本地话,但半年没到她已经完全掌握了这种被人称为“学老话”(要学到老才学得会的话)。培伟他爸从七娣她爸那里买了七娣,他们也解释为是“聘金”。培伟是个“有一窍没开”的,则是智力缺陷。七娣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我到莲村时,两个孩子都已经高中毕业了,像所有的年轻人一样外出打工。
七娣的能干就像她的不幸一样出名。农忙时候任何人都渴望得到七娣的帮忙。她们说,比如摘茶吧,别人一天能摘50斤,她一天能摘80斤。就连邻村也对她的能干和忍耐心服口服。
邻村一个做酒的农作坊,酒主人说,他每天要起个大早,又要煮米,又要下酒粬,又要砍柴(因为“激酒”的土灶是烧柴的)。用俗话说,他“又要抬棺材,又要放鞭炮”,实在忙不过来。他雇过几个帮手,都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唯有雇过七娣是最好的。他形容七娣——“你叫她跳进溪里,她都会跳。”
谁都抢着雇七娣干活,没那么容易雇得到。砍树的雇她,别人要休息时她也不停,本是两个人抬的锯子她一个人锯,别人看着都不好意思休息了。做泥水工的雇她,她和男人一起砌墙,通宵不睡能砌300多块砖。
七娣干活不挑。“做风水”的事情她也干。“做风水”其实就是葬礼上抬棺材,连很多男人都不愿意干,七娣不管是力气还是观念还是技术都没有障碍。
我常常在黄昏时到七娣的柑园去看她除草剪枝。——白天她去要去各种工地干活赚钱,只有早晚才能管管自己的柑园。柑是技术含量比较高的果树,容易染上一种本地话叫“黄龙”的病菌。七娣的柑园幸运地躲过黄龙。春天时,果实已全部卖出,卖了六万元。现在的修整工作简单得像儿戏。
偶尔有一些残留的果实隐藏在叶子之间。七娣看到了就顺手剪下,向我扔过来。有些果实是因为“乌皮”而被剩下的——“乌皮”是被果蝇叮过表皮,这种柑难看但并不难吃。七娣种的柑种叫“老伯号”,皮特别红,我想象它们硕果累累时的情景。
七娣持着大剪刀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中出没。偶尔从绿叶中传来她不甚标准的本地话。她不健谈,常说的是两句话,一句是:“有空就来喝茶。”另一句是:“你们是居民,我们是农民,农民累,当然累,谁说不累。”一边说一边笑,看起来全然没有累的样子。
有一次七娣让我去她家吃饭。我就去了。与柑园和熙的气氛截然相反,七娣家光线昏暗,餐具都带着暖昧的痕迹。菜是她婆婆做的,多为深色调。她老公培伟全程沉默,她婆婆不沉默,但是个聋子,不求回馈地和我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培伟就用阴鸷的眼神看她一眼。七娣坐在白米饭的水蒸汽后面,若无其事,像在柑园一样自在,她的自在让我感激。
我说过在莲村没有一个人是孤独的,七娣和鸡姑,本来最有可能孤独的人,但她们显然太忙了。即使此时不是忙碌的春天,即使此时是万事寂廖的冬季,我想她们也可以相互陪伴——其实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朋友。在村庄好像任何人都不缺朋友,任何人的家门都是不关的,一天里的任何时间,都会有人直接走进来。
也许世界上所有的村庄都是这样的。有一本书叫《罗西与苹果酒》,读完了我也不知道它写的那个村庄在英国哪个地方。在那个村里有两个老太太,也许她们是英国版的鸡姑和七娣。一个叫特里尔老奶奶,一个叫华伦老奶奶,她们是两个独居的女人,一个住在另一个的楼上。她们互相有敌意,所以彼此有意错开,但她们又能相互察觉——华伦奶奶的酒沸腾时,特里尔奶奶会手脚痉挛,特里尔奶奶吸鼻烟时,华伦奶奶会厉声叫骂。她们在隔绝的距离外追赶对方。
后来,特里尔奶奶死去了,华伦奶奶赢了,她比她的对手活得长一些。只有这时彻底的寂寞才降临了这个独居大半辈子的人。酿酒的炉火熄灭。她终于在两个星期后去世,和她楼上那个去作伴了。
而在莲村,没人会有华伦老奶奶最后那种寂寞。在这里连一只小狗都会以毫无必要的热情,追随你走很远一段路。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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