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新京报书评周刊
新京报书评周刊2003年创刊,每周六出版发行,口号是“阅读需要主张”。书评周刊气质是严肃而有趣,主要评价国内外出版的大众类优秀图书。
目录
相关文章推荐
51好读  ›  专栏  ›  新京报书评周刊

周作人的儿童生活诗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17-06-14 08:35

正文

周作人曾将自己对风土志和生活史材料的关注与书写比作芹菜,他说以前乡下人吃芹菜觉得很美味,就去献给贵人,贵人吃了只觉得辣辣的。他说“我所做的有点相像亦未可知”,只希望“我的芹菜将来也会有人要吃的吧”。作为儿童生活史与绍兴风俗的结合体的《儿童杂事诗》,当然是这芹菜中的一株,而且是现如今吃起来仍旧辣辣的水芹菜。




周作人和丰子恺为《儿童杂事诗》所配插画。


从写定、抄录文本到最终初版,《儿童杂事诗》用了整四十年;而初版笺释本到最终修订版,钟叔河用了二十六年。翻看各个版本的“笺释者言”,体会钟先生从初遇时的喜爱与唏嘘到故人去世的寂寞,再到越发通透的理解,他对周作人的执着和关怀另人感动。初版《前言》中,钟叔河曾说“予之笺释得附骥以传,自以为虽搁笔不再为文,亦可以无憾云”,这种用心也能在最新修订版中体会到。


借着修订版的缘故,得以开卷重读这本小书,重新体会周作人在生命困苦时对自己童年的追忆和故乡的想念。冲淡冷隽,微苦回甘,“旁人若问其中意,请到寒斋吃苦茶。”



撰文  |  周旻


民俗亦童心

诗,当有意欲为外人道的情


周作人作《儿童杂事诗》,以 “儿童生活诗”最丰,有1947年夏日写得甲编二十四首和1948年三月补得丙编二十四首,时隔半年补写仍是“日写数章”,可以说是意犹未尽。《甲编附记》中谈到,“儿童生活诗”因着文体上是竹枝词的一种,内容迁就文体,便有了“岁时”、“地方”的材料,丙编更纳入“名物”。


对于周作人来说,“地方”与“儿童”的合成自然指向了平生最熟习的故乡绍兴,他在跋文中提到“有这些材料,用散文写下来也好,文化建设的高潮中,民俗学自然也占一个地位,这种资料都是必要的而且有价值的。”经过夫子再三自道,将杂事诗看作一种民俗学、文化史的注脚材料遂成为解读《儿童杂事诗》的一条有效路径,笺释作者钟叔河在《后记》中也提到自己特别注意这方面,引入乡帮文献、笔记杂书等来为杂事诗补全其民间习俗方面的语境。


一九五〇年二月二十三日,上海《亦报》首发东郭生(周作人)作诗、丰子恺插图《儿童杂事诗》版面。


这确是行之有效的阅读方式,如《甲十二 立夏》中描写的立夏日秤人、吃健脚笋等,是民间防止蛀夏疾病活泼泼的写照;风土志与儿童结合的更妙的是《丙之十 吹嘟嘟》这样的诗,掺杂迎神赛会的地方属性,“耍货”这样的方言词汇,纸鸡、蟠龙斗老虎的玩具描写,达成了一种以儿童见民俗的求知效果。


但周作人在跋中还有一段有意味的叙述。诗成之后东郭生的友人纷纷发来阅后意见,有人说儿戏写少了,有人说过节写少了,作者为此辩解道:“他说做诗很苦,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永言嗟叹,以至手舞足蹈,有如擦火柴,必须发热到某程度,才会发出火焰来,可是这一来火柴也烧光了。”这与丙编附记中“兴会”二字颇相似,归根结底,周作人写的是诗,在民俗知识的表壳下当有一番意欲为外人道的情。触发这种情绪的机制,是在特定的时空中回到儿童的状态,去回味、回忆、回想童年的时光,诗与诗之间回环往复的是对“儿童心理”的描摹。《儿童杂事诗》是民俗,也是一颗童心。


早在二十年代,关切妇女儿童议题的周作人,已经借助内外资源建立了一系列与儿童学(paidologic)相关的理论体系,“儿童生活”亦是其关怀之重心。首先的一步就是承认儿童是“完全的人”,有自己内外两面的生活,与大人不同,他们的生活“也自有独立的意义与价值”。其次是探寻这种生活的特征,儿童与原人处于相似的时期,思想表达中多有野蛮或荒唐的成分,还有些神秘,成人世界的道德与常识对他们无用,甚至可鄙。


《周作人论儿童文学》
作者:周作人

辑笺:刘绪源

版本:海豚出版社 2012年1月


在往昔的文章中,周作人也提到一些可供借鉴的研究成果,其中重要的一种就是瑞士心理学家查理波都安写就的《心的发生》。这本书“以科学家的手与诗人的心写出儿童时代的回忆”,在周作人翻译的《访问》及零星片断中,波都安认为儿童的心灵存着“神秘与苦痛”、“锐敏而活泼”的情感,是“一种研究心,一种好奇心,略有点不健全,或者性质上还带点残酷及他害狂的”。


通过翻译,周作人还接触到日本一些作家或学者对儿童世界的探寻,相比于理论分析他更看重对自我儿时情景文学化的记述与剖析,如俳谐寺一茶的文集《俺的春天》、坂本文泉子的写生文《如梦》、森鸥外的小说《性的生活》。他自然也开始注意中国对儿童生活及精神世界的描写文字,从舒白香《游山日记》、史震林《西青散记》、沈三白《浮生六记》、方濬颐《梦园从说》等的文章笔丛到唐路德延《孩儿诗五十韵》的韵语写作,发现、纪录的同时他也观察到传统文人追记儿时生活不仅稀少甚至都带有功利的色彩,缺失了外来资源中那种“童心自有天真处”,更像是大人写给大人看的文字。《越谚》作者范啸风自著年谱手稿是少数被周作人认可并看重的儿童书写。这部日记体的年谱中,范君保留了自己对疾病、鬼神、异事的童年记忆。周作人理想中的“儿童生活”书写,正是兼具儿童心理、童年回忆及纯粹诗学于一体的。


在甲编、丙编中,这样一幅儿童心理世界的画卷就成为了真正的中心。如“雄黄额上书王字,喜听人称老虎头”、 “喜得居然称长大,今年独自坐山兜”、丙编之花纸三首、故事三首;都是描摹儿童系于生活点滴的喜乐。更惟妙惟肖的则是描写痛苦和神秘的童心的作品。如《甲之十九 夏日急雨》“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对大自然的惊惧和迷信,是儿童世界的独享。


《甲之十九 夏日急雨》:“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丰子恺/绘


再如写学堂生活的《甲十一 带得茶壶》“带得茶壶上学堂,生书未熟水精光。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背书背不出就拼命喝水,喝水就要去后园解手,儿童的狡猾和淘气与略带嘲笑的尾句,都是小孩子的自然属性。儿童的“怕”也是不能为逻辑所解释,如丙编写鬼的两首,前首还胆小地害怕于状如小儿的河水鬼,下一首就说“小鬼鬼王都看厌,赏心只有活无常”,鲁迅在《朝花夕拾》中回忆活无常一登场,“大家就都有些紧张而且高兴起来了”,这种矛盾却也是儿童独有的趣味与眼光。


《甲十一 带得茶壶》:“带得茶壶上学堂,生书未熟水精光。后园往复无停趾,底事今朝小便长。”丰子恺/绘


相较而言,甲、丙二编也略有殊异,甲编还原儿童心理更自然和直截,丙编某些字句则透露着“回忆”的氛围,如《果饵二》“难忘最是炙麻糍”、《果饵四》“想见当年立门口,茄脯梅饼遍亲尝”,多了一重“念想”的感情,反而不如甲编那般轻盈细腻。



忧生悯乱

“无间高下人同此心”


乙编的二十四首“儿童故事诗”大约有两种情志,其一是以《老子》、《晋惠帝》、《赵伯公》为代表的“趣味”故事诗,重点“通过人物来说故事”,本身没有高深的含义;其二则是隐于趣味之下的诗中诗,多是以历代著名的诗人和他们诗歌中关于儿童的题材敷衍而成的杂事诗,可以纳入周作人“嘉孺子”观念这一脉中,《乙之四 陶渊明一》是代表。周作人围绕陶渊明《责子》一诗的理解展开自己的论述,诗眼落在“慈祥”两字,又在自注中引黄庭坚的评论“慈祥戏谑可观也”作为肯定。


钟叔河的笺释提到有关系的两篇文章,《歌咏儿童的文学》与《杜少陵与儿女》。后者写于1963年,已是周作人晚年的文章,在这篇文章中他以“嘉孺子而哀妇人,古人以为圣王之用心,却也是文艺中重要成分”,连接并调和了陶渊明与杜甫两种其实并不相同的儿童书写。“嘉孺子”指的是诗中述及孩童时表现的和蔼的氛围,慈祥戏谑可亲的笔触。以此周作人延伸出了乙编中一批分量更重的诗歌,包括杜子美三首、陆放翁、辛稼轩、王季重等,关于儿童教育话题的高南阜、陈授衣、俞理初等也可并置而观。


《周作人自编集·木片集》
版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2013年8月

《杜少陵与儿女》即收于此集中。


有意思的是作于1923年的《歌咏儿童的文学》,提到《责子》时却是在另一个语境中。周作人说此诗好是为了引申出中国缺乏儿童诗的原因,认为是“由于对儿童及文学的观念的陈旧”。周作人这一时期对于儿童文学的讨论主要集中在童话这一文体,尤为推崇安徒生的文艺的、人为的童话。


更早时,周作人已在《童话略论》中提到安徒生,而从《域外小说集》的翻译到《随感录二十四》,他渐渐从戈斯(Gosse)对安徒生的评传中提炼出“小野蛮”这个重要概念:“他能用诗人的观察,小儿的言语,写出原人——文明国的小儿,便是系统发生上的小野蛮——的思想。”


更进一步丰满这一概念是在对安徒生和王尔德的比较中。他说王尔德的童话轻松、漂亮、机警又愉快,但略有些苦的回味,是在一层薄幕中观察成人的世界;童话最高明当然是复造出一个儿童的世界,然而安徒生也未能达到,仅能创造一个“第三的世界”,融合或超过成人与儿童的世界。这也成为彼时周作人论述童话、儿童剧、儿童诗的一大标准,具体而言,“第三的世界”是指“虽以现实的事物为材而全体的情调应为非现实的”,荒唐的、怪异的、虚幻的,脱离现实的虚构性文学。这个空想的世界为儿童安放路途中得到的见闻,替成人慰藉忧患而寂寞的童年。鲁迅的《朝花夕拾》、萧红的《呼兰河传》都可视作在文学中搭建的“第三的世界”。


如果遵循这样的文学标准,周作人《儿童杂事诗》的乙编应该也是这么一个充斥着小野蛮的故事的王国。可乙编却是以成人对儿童的慈爱之情为中心的,或者说“儿童故事”是成人关于儿童的“故”文与情编排成的“故”事。我以为周作人以“嘉孺子”代替“小野蛮”,在文学上,是一种妥协、放松,知其不可为而不为,又与他当时所处的心境有很大关系。


《儿童杂事诗》插画,丰子恺/绘


既为“杂事诗”,当不能脱离周作人杂诗的体系。他在《杂诗题记》中论述了自己杂诗的一大特点是杂,“文字杂,思想杂”,可说是极新的部分;而另一个重要特征就是极旧的,中国诗人最古的那一路思想——忧生悯乱。张中行评价苦雨斋杂诗,说“杂,底里有个一以贯之,是想了解‘人’。”而周作人又将忧惧视作古今无拘牵的情感通路,略有不同的是古人是“事后的哀伤”,我们是“将来的忧虑”,所谓“人情”并无二致。“嘉孺子”的情感就以“无间高下人同此心”的思路取代或置换了前期贯彻的“小野蛮”的思路。在丙戌杂诗中有一首《童话》,更确切地宣布了这种转换,诗中说道:“人情爱弱小,牛马任所为。非不知烦恼,乐此不为疲。”


很难想象周作人在老虎桥监狱的酷暑中写作杂诗却怀有这样一番普世的同情与闲适的“儿烦恼”,有一些悲哀又有一些赤子之心的温柔,也许在这不合时宜之处他安置了自我的忧惧和对现实是非的无力。


《儿童杂事诗笺释》
作者:周作人 诗/ 丰子恺 画

钟叔河 笺释
版本:后浪|海豚出版社 2017年3月









请到「今天看啥」查看全文


推荐文章
光大期货北京分公司  ·  提前祝大家新年快乐!
7 年前
党建网微平台  ·  20句雷锋名言
7 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