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静冈县一个只有2、3万人口的叫做御前崎的小镇上,住着一个名叫川本的中年男人。他40来岁,独身,个子不高,相貌也毫不出众。举例来说的话,应该是那种你在十字路口每天擦肩而过,却永远不会留下印象的人。
川本经营着一家小酒馆,招牌上写着:「营业时间 17:00 - 26:00,每周二休息」。然而他几乎总是晚上接近7点的时候,才磨磨蹭蹭地走到自己的店门前,拧开门锁,摘下护窗板,打开电灯,把手机插在音响接头上,放着BossaNova,再拿出一块抹布漫不经心地擦拭前一天夜里桌面上的狼藉... 自然,正式营业的时间也就被拖到了七点半以后。小酒馆没有什么招牌菜,也没有那些昂贵的好酒,只有两张吧台和大约7个高脚凳,冰箱里给客人冰好了Corona、喜力和可口可乐,吧台上摆着便利店也能见得到的普通烧酒,罐子里是玉米角和花生等等堪称无聊的下酒菜。好在来这家酒馆的几乎都是常客,从来没有人热心到下午五点就等在店门前。
尽管营业时间一直到夜里两点,但是川本的小酒馆几乎到了11点半,就再也没有客人来了。每当这时候,川本就会把门虚掩上,把音乐声调大一些,再默默地点上一根烟,在烟雾缭绕中想些什么。他年轻时曾经游历四方,也痴迷过一阵嬉皮士的打扮。但自从人到中年,父母相继去世,不得不回国的他,也逐渐习惯了在日本这个小镇上平静的生活。他曾经有过几个女朋友,但每每有人问起他,他总是掩饰着说「我们只不过是朋友」。究竟仅仅是朋友,还是超出了友情的关系,这谁也说不准,但那些女朋友几乎都是在跟他交往的时间里,突然告诉他:「我要结婚了。」
「感情这种事,单单是你情我愿也是不够的啊...」每当吧台上坐着情场失意的客人的时候,川本总会不经意溜出这句话。
川本虽然人不起眼,但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好脾气。店里的常客也经常是因为他的好脾气,才常常会带着一肚子火,来到他的店里坐下喝上两杯加了冰的烧酒,同时也不知是对着川本,还是对着空气,开始絮絮叨叨地咒骂起不知道什么人来。川本也总是站在吧台里, 一手托着腮,一边眯着眼努力地分辨着眼前的客人发牢骚的节奏,在该附和的时候附和,该干笑的时候哈哈两声,该送上纸巾的时候便抽出几张递给那个抹着眼泪的人。一来二去,店里的那些客人们竟然都觉得川本是个难得的知己,尽管川本自己其实什么也没听进去。
川本的人生,似乎在44岁那年有了转机。
一个早秋的晚上,川本还是在吧台前一手托腮,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络腮胡子大叔一边玩杯子里的吸管,一边痛苦地回忆着他离家出走的男朋友。这时,坐在吧台另一角的女孩,突然梨花带雨地哭了起来,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哭得那位大叔都止住了眼泪,偷偷看着这个妙龄女孩全然不顾脸上彩妆变成现代绘画艺术般的嚎啕大哭。川本连忙凑过去,他递过去的不是纸巾,而是自己一直带在身边,用熨斗熨平整的一块水洗蓝色手帕。
「快别哭了,一会儿老天爷听见了,该下雨啦。」
不不不,这不是川本当时说的话。以他的性格,是不会想到这时候应该讲个笑话来逗对方的。川本只是静静地等着她把眼泪擦干,然后递给她一杯加了荞麦面汤的烧酒 —— 这种东西叫做荞麦烧酒,在关东地区的小酒馆里经常有,但是从不写在菜单上。热烘烘的荞麦面汤配上烧酒,可以让人迅速暖和起来,而且烧酒的味道也不会太刺激。
等女孩情绪稍微平复下来,她对川本说,她的男朋友甩了她,找了个菲律宾女孩结婚了,原因只是因为那个女孩的胸比较大。于是,川本跟她面对面坐着聊了一夜。具体聊了些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是那次彻夜深谈之后,川本跟这个女孩就开始了交往,2个月后,两个人正式结婚。
婚后的川本,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每天都充满了干劲。他差不多下午就会来到小酒馆准备开张,哼着歌擦洗地板,哼着歌把碗筷盘子都摆得整整齐齐,哼着歌每天更换店里的鲜花,然而再哼着歌等着老婆来店里给他帮忙。
川本的新婚妻子,比他小了足足20岁。在不哭的时候,她快活得像一只黄莺,飞舞在川本不大的店面里。川本把她视作自己人生中最重要的珍宝,不惜用多年积攒下来的存款给她买大钻戒,买包包,买鞋子 —— 尽管川本太太每次都责备他乱花钱。自从她来了以后,不仅男客人们更愿意上门了,就连商店街里的邻居们,有时候也会特意来这里聚聚,跟川本小两口聊聊天起起哄。店里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川本的精神头也足多了,然而,川本却平添了一件心事。
原来,川本是个特别爱嫉妒的男人。
长期以来,川本的小酒馆里,根本就是单身中老年男人的一个「避难所」:从老板到客人,清一色的老光棍。但自从川本结婚之后,常客里的那些老男人,似乎一下子从川本的励志经历里看到了自己人生的曙光,或者是在和川本太太聊天时能够看到久违了的年轻女性的微笑,于是他们来店里的频次明显提高了,而且还有意无意地在店里开始吹嘘自己事业的成功、自己赌马的好运气,甚至是自己年轻时叱咤风云混黑道的经历 —— 其实这些谈吐无非是在他们人生中的各个时代里,自己所敬仰的那些人的故事而已。大凡张嘴只谈「我年轻时如何如何」的男人,往往是眼下过得不太如意的人。
而川本会在一旁冷着一张脸看着他们与自己的老婆谈笑。他不再托着腮帮子听这些老男人的絮叨,也不会主动递纸巾上去 —— 他在每个吧台的座位都摆了个纸巾盒。当熟客要走的时候,他会送出门外,然后揪住那人的衣袖说:
「冲田,你这周都来了第三次了,是不是来得太勤了点儿?偶尔换一家喝吧。」
当然,他这样的时候都会背着老婆,他不想让自己的女神看到他这样嫉妒的样子。
是的,在川本看来,他的老婆就是个女神。他毫不忌讳,当着满屋客人也会单膝跪地亲吻她的小手。结婚一年以来,川本对老婆的态度,就像是发了一场不会痊愈的高烧。老婆打个喷嚏,他会飞奔出去买感冒药;老婆发个小烧,他会彻夜陪在床前给她换冰袋;甚至是老婆痛经的时候,他也会去中国物产店找红枣和红糖来给她熬糖水 ——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学来的。
但是,两个人并没有孩子。这并不是说他们两个不想要孩子,或是女方有意从中作梗。真的就是运气不好,别说怀孕,就连老婆的例假都是每个月如期到来。川本并不着急,因为他本身就不很喜欢小孩,或者说,他其实只想两个人的关系永远保持这个疯狂的热度,并不想让家庭发生任何的变化。
就在结婚刚刚快满2年的时候,一天晚上,店里突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从店门口走进来的,是一只身上湿透了的小黑猫。夏末傍晚的阵雨,把这只刚刚几个月大的小猫浇得不住发抖。川本太太先看到了它,于是赶快抱起来,用店里的干毛巾把小猫擦干。未曾想,小猫竟然呼噜噜地睡着了。尽管川本一脸的不乐意,但川本太太还是坚持着把小猫带回了家,并取名为Aki,意思是「秋天」。
自从有了小猫,川本太太每天早起第一件事,就是去给它准备早餐 —— 一般是热牛奶加幼猫猫粮。手机的桌面是小猫睡觉的样子,LINE的头像也换成了Aki,川本太太甚至还特意去了趟横滨,买回来的情侣T恤上印着的小猫,看起来Aki一模一样。
看到老婆对Aki如此宠爱,川本似乎也很开心:他享受一切老婆看起来开心的时光,于是他也开始给猫买玩具,买零食。尽管我们看起来他是在宠着Aki,但其实他这样做,是在宠着自己的老婆。
眼看要到冬天了,川本太太开始织毛线帽子。她织了一大一小两顶灰色的毛线帽,大的给川本,小的给Aki。她让川本抱着Aki,都带着毛线帽,一起拍了一张合影。看着川本和Aki的表情,川本太太乐不可支,而且逢人便给人看自己家的这两个宝贝儿。
然而,就在刚刚入冬的那几周,Aki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