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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折日记:疼痛教会我的

新京报书评周刊  · 公众号  · 读书  · 2025-03-20 10:09

正文


我们不仅需要严肃的思考,也需要真实的体验,它们本就是一体两面。这里是书评周刊新开办的散文专栏,每一期,我们会在这里跟大家分享一篇与体验相关的散文。从宠物到旅行,从购物到运动 …… 不拘于主题,也不拘于形式,共同点是它们都关乎日常,关乎体验。


在人工智能飞速发展的当下,所有人都在讨论人类还剩下什么,还有什么独特之处,我们的肉身所带来的体验会是最后的堡垒吗? 这也许可以 看作是一种“重建附近 ”的 努力,我们希望可以在这些文章中,保存一些个体生活的经验,也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记忆。


今天的文章,与身体的病痛有关。作者讲述了她意外骨折的经历,骨折之后,她经历了近半年的康复治疗,如今已经恢复正常行走,但仍然不能进行跑跳运动。身体的复原需要长久的时间,它比我们想象中脆弱,又比我们想象中强大。当人身处意外与病痛之中,她的感受如何,又想到了什么?她记录下了自己在病中的杂感,或许也可以为我们带来一些不同的力量。


值得注意的是,文中提及的骨折处置与就医分享,仅代表作者自身的经历,不构成医疗建议,也希望大家都健康平安。



撰文 | 张婷



疼痛与羞耻


大半年之前,大约是去年盛夏,我在骑车上班的路上摔倒,导致左小腿骨折,胫腓骨断裂。摔倒的当下,我看到自己的左脚掌180度扭转,朝向了身后。我有些蒙:人的脚是向后的吗?好像不是吧。于是我把自己的脚掌掰正,转回了前面 (这有造成二次创伤的风险,可能损伤已经受创的血管与神经) 。如今想来,当下那一刻人其实是麻木的。过了几分钟,疼痛才开始袭来。如果要概括骨折的经历,大约就是:疼痛,疼痛,疼痛。漫长而尖锐。


在众多的疾病当中,骨折或者说外伤可能算是“病耻感”最少的。它不像很多疾病,常常牵出复杂的联想与隐喻。如果一种疾病的发病机制没有被彻底解释清楚,它们往往更容易带来联想。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谈到结核病曾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被想象成一种贫困的、匮乏的疾病,而癌症则被认为是一种中产阶级的疾病。前者令人联想到忧郁、苍白与瘦弱,而后者则令人联想到过度的饮食、工业化以及它所带来的污染。身体内部的异常运作,不管是结核、肿瘤,抑或病毒的侵入,通常会唤起一种羞耻感。骨折不牵涉太多复杂的诱因,它往往因为一些意外引发,最终也会慢慢痊愈。但即使如此,骨折还是带给我无数羞耻的时刻。大概如同桑塔格所说,健康与疾病本就分属于两个不同的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疾病的隐喻》,作者: [美国] 苏珊·桑塔格, 译者: 程巍, 版本: 上海译文出版社 2020年7月

在受伤之初,听得最多的一种质疑是:你的骨头太不结实了吧?你是不是骨密度太低?骑自行车摔倒的很多,怎么会直接把腿摔断?这也是我在受伤之初常常反刍的问题。我做错了什么?是我的骨头太脆弱了吗?即使是上班路上受伤的这个事实也给我带来羞耻感,这在有朋友得知我受伤原因时发来的一连串“……”中达到顶峰。对方可能只是想表达惊讶,但人在病痛中大概格外脆弱。多么无趣的受伤。我并非挑战什么高难运动,也不是为了什么理想或爱好,只是因为去上班而骨折了。这多多少少很无趣——一种单纯的不走运。


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不敢经过自己摔倒的路段,不敢看到我骑的自行车,更不敢去回想我摔倒的那个瞬间。如今写下这些恐惧和羞耻,它们已经很遥远,也变得不可思议。所以人和人之间的理解是如此困难——时过境迁,就连理解自己都不那么容易。


后来,我的康复医生提及临床上更多不可思议的骨折,有人只是从不到半米的花坛上跳下来就小腿骨折,有人只是走路时踉跄了一下就脚趾骨折。意外发生的毫秒之间各种力瞬间叠加,没有经过专业训练的人,在摔倒的刹那很难调整恰当的着地姿势。当然也有更多人在滑雪或其他运动中骨折。但说到底,绝大多数的骨折都是意外。


电影《好东西》剧照。

救护车每一次轻微的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天旋地转之间,我竟然还不忘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打了卡,协调了工作交接,千般万般,不要耽误工作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植入程序。这大概是属于当代人的魔咒。我被送进了最近的医院,医生要求联系家属,等待期间,我被推去做了一系列的检查。做CT时,我受伤一侧的脚掌朝外撇开,超出了机器的圆形入口,随着医生按下按钮,机器撞在了受伤的腿上。“砰”地一声,机器停了下来,一阵刺骨的痛,我忍不住叫出声。医生踱步出来,用胳膊肘将我的腿往里顶了顶。我问:“医生,做CT可以帮我盖一下防护铅衣吗?”医生没有讲话,转身走开,又按下了按钮。检查室的冷气如同冰窖,人在巨大的医疗机器面前也如同蝼蚁。铅衣就在旁边,但我无法动弹,甚至失去了再开口的能量。当人的身体受创,是否精神也会衰弱?


家属终于赶到。医生告知必须手术治疗,将断腿连接固定,之后疼痛感会降低一些。我一听到“疼痛感降低”几个字,马上要求手术。人在剧痛当中的意志是如此薄弱。但家属看到那家医院的情况,坚持要转院。一通拉扯,几番折腾,我们最终还是决定转院。转院后要先进行石膏固定,医生将断骨左右旋转对齐,再向前推进,让腿骨力线复原,我听到自己发出从未听闻的声音,不似人类。新的医院手术已约满,唯有等待。每一刻都是煎熬,侧身不行,抬腿不能,一动不动。陪伴我的只有空白,于是不停歇的疼痛更加鲜明,当我试图去描绘它,才发现语言是如此贫瘠。语言是一种逻辑,而疼痛蔑视理性。


煎熬中终于等到了手术的日子,期待盖过了疼痛。护士推我进手术室的时候,我甚至跟家里人兴奋地挥了挥手。手术室里人来人往,医生、护士、麻醉师、病人,进进出出,喇叭里通报着准备手术的通知,一切井然有序,甚至带着些生机勃勃。手术是半身麻醉,我的头脑清醒,但下半身沉重而失去知觉。手术的过程如同一场施工,有锤子有钉子,充满了敲击与捶打。得益于医生团队的专业细致,施工很顺利。


但手术之后,等待我的仍然是漫长的疼痛。手术后的几个小时,麻药慢慢退却,疼痛重新袭来,这一次换成了炸裂的钝痛,从皮肉转向了骨头的深处。我第一次感受到人的身体原来有如此多的层次,而每一个层次都蕴藏着剧痛的能量。护士来挂上了镇痛药,但疼痛依然排山倒海,于是夜里加了安定注射,还是痛,吞下止痛片,仍然痛。那一夜,似乎只能与痛相伴,它在说:没用的,彻底感受一下我吧。它只要稍微抖擞精神,我就能被玩弄于股掌之间。



X光片也要美?


康复初期,为了预防血栓,也为了减轻疼痛,伤腿要垫高、冰敷,让腿部高于心脏,促进下肢静脉回流。这代表我很难坐起来,大多数时候只能躺着。阅读变得困难,于是开始听书。


其间听完了史铁生的《我与地坛》。他写到自己刚刚瘫痪坐上轮椅的时候,每天都在巨大的悲伤中怀念他能站着打篮球的时光,之后生了褥疮,又开始怀念几年前可以安稳坐在轮椅上。后来得了尿毒症,怀念起当初长褥疮,又过了一些年,要透析,清醒的时间很少,又怀念起不必透析的时候。是啊,任何灾难前面都可能再加一个“更”字。我以前大概也是读过这些文字的,但已经忘记了彼时的感受,病痛中再读 (听) 到,想到他,想到他因为病痛所承受的苦,几度鼻酸。


《我与地坛》,作者: 史铁生, 版本: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1年1月

我被史铁生30多年前写下的文字触动,但又在心里拷问自己:你为什么会在病中想念他的文字?是看看世上也有其他人受着苦,受着更大的苦,这让你感到安慰,感到有力量?没有答案,人就是这样充满共情又充满残忍的物种。

坐轮椅出行时,我才意识到竟然有那么多地方难以用轮椅通过,惊觉健步如飞时几乎从未在意这些充满障碍的通道与楼梯。在我无法行动,只能躺在床上数日子时,我和家里人仍然拥有力量,因为我们知道骨折终究会愈合,现在的困境只是暂时的。有些时刻,我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担忧:那些常年卧床的病人呢?照护他们的亲人呢?到底是怎样的心情,需要怎样的力量才能支撑?而当我动弹不得,这样的话题皆为禁忌,哪怕只是提起一句也会带来巨大的恐惧。我们很有默契地让这样的念头闪过,最终只是回到自己的困境里来。


骨折的康复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关口:要尽量活动,防止静脉血栓;又要注意休养,以免影响骨骼愈合;要顺应骨骼的力线,又要扭转错误的发力。如同所有有创手术一样,预防伤口感染是要闯过去的第一关。有一段时间,我的伤口疼得厉害,腿也肿胀,鼓起勇气联系医生,医生让我等换药时拍照片过去,看看伤口恢复的情况。因为放置骨钉,小腿上分布着大大小小九个伤口,我其实一直不敢也没有看过那些被缝合线与钉皮器覆盖的皮肤。换药时我硬着头皮拍下了赤裸的伤口——对一个很少生病住院,也没见过什么血肉模糊场面的人来说,那照片堪称触目惊心。因为累积的医用胶带粘贴,反复干涸又反复染色的碘伏消毒,小腿上布满了又黑又黄的痕迹,邋遢而污秽。这实在有失体面,我忍不住调亮了照片,好让画面上的污迹不那么明显。医生很快回复:发原图。我只好灰溜溜重新发了原图过去。现在想来很是好笑。但又多么正常啊,如果你想到一个普通女性,可以对自己的外表严苛到何种程度:即使是在剧烈的疼痛伤病当中,也希望尽量保持自己是整洁的,体面的。


而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骨折后相当长的时间,我无法照顾自己大小便,只能在床上解决。这由我的丈夫帮忙完成,而我们实在还没有老夫老妻到可以让他观看我在床上排泄的程度 (不过话说回来,任何一段关系倒也不必进展到如此地步) 。但这又如何呢?你会接受一切。后来,这件难堪的差事又落到了我妈身上,原以为换成亲妈会好一点,但并没有,难堪还是一样的难堪。有时候正是因为学会接受这些原以为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人会变得不一样。我想写变得“更强大”,但仔细想想,其实只是变得不一样。


受伤时的X光片,作者供图。

为什么我会对自己的外表如此严苛?如同很多人一样,这大概也是一桩错综复杂的谜案,交织着家庭、社会与文化的基因。受伤后,爸爸来看我,看到我的腿,第一句话是问:你腿上留下这么多疤痕?这还能恢复吗?妈妈看到我一直喝骨头汤,嘱咐我还是少喝一些,都是嘌呤,“还容易长胖”。爸妈都是对自己的外表极为讲究的人,每次出门,从头到脚,细细检视,誓要做村里最靓的仔。这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大概会对外表格外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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