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林奕华 大豆
感谢这位伟大的导演。他只有7部电影,但每一部都穿透了现象,穿透了时间,使看电影不只是看故事,看表演,而是看见了我们在那里。
2000年,杨德昌在一次《一一》的
映后交流上发言
1983年之后,我一次又一次来到“海滩的一天”。它是我第一次认识杨德昌导演的电影。终于等到了修复版面世的一天。
杨德昌和吴念真的剧本,使海滩的一天峰回路转
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哥哥心爱的小妺。哥哥把女朋友带回家,她替他开心。
但父亲已替他安排了婚姻。哥哥的女朋友后来也出国了。
很多年后,前女友学成归来,接到小妺打给她的电话。二人久别重逢,当年青涩的女孩己是成熟的妇人。
久别重逢
她把别后的故事从头说起,而在所有曾经发生的事情当中,有一件特别重要,那就是,
海滩的一天。
一个男人在海滩的一天消失。
一个女孩在海滩的一天成长。
她经历了私奔丶早婚丶婚后抑郁,然后,明白有些路终于要自己行走。
这过程不止是她的故事,还是一个时代的写照。
杨德昌正在拍摄《海滩的一天》
昨天看《青梅竹马》,终于看到了这部自1985年起便没有再见的电影,然而它却让我看见了今天(2017),以至,未来。
the past imperfect留下的阴影,使新旧交替永远胶着,永远真空。
未来如是成为虚无的代名词。人,也在这种状态里变得冷漠,抽离,绝望。
《青梅竹马》里的蔡琴
存在,但没有存在感。
拍于1985的《青梅竹马》用来解析32年后华人的人心与社会困惑,有着别家所无的洞悉力与前瞻性。
但不要说32年前的人很抗拒(那也是当年的「现在」),就是32年后,很多人也仍然听不进去那些话(那仍是我们的「现在」)。
没有激情的人不会有如此沸腾的心血(虽然表面冰冷),不过愿意和他做朋友的人却很少。
D写:「杨德昌一定很寂寞。」
但,有谁不是呢?
CC出版的《青梅竹马》修复版蓝光碟
银幕版正在巴黎,东京,香港限量放映中
《青梅竹马》修复版预告片
◎
你可曾收到杨德昌这封发自三十年前的警告信?
他像一个时间穿越者,发现了这个世界惊人的秘密。然后,在1986年的胶片上,他冷静地写道:你(们)——所有的人——也会成为恐怖分子。
《恐怖分子》中,臆想的复仇
你可曾收到这封警告信?
在鲜血迸溅或流淌的地方,杨德昌总是会让镜头停留一小会儿。
自杀者无言的头颅靠在水池边,血液停顿了一阵,终于走了出来,像水一样平常地淌进水池;
捅向心爱的人的刀,一刀,两刀,一共结结实实的四刀(《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
伴随着追问突然射出的枪,一枪,追问,再一枪,再追问,再一枪,一句比一句紧迫的追问。被枪击者痛苦的扭曲着,而霓虹灯光出奇得冷静,不因枪声改变闪烁变幻的频率……(《麻将》)
杨德昌描述了一种冷静的暴力,这里绝没有自恋加嗜血杂交而成的「暴力美学」。
近乎于新闻影像的暴力
没有血腥的残忍,有的是残酷,是痛心,是不忍,还有关怀。死去的人在平静的暴力中似乎获得了最终的表达。
怀着惊人的耐力,杨德昌一格一格地,精确地描摹着我们正在经历的都市噩梦——崩溃正在一点一滴地发生,而死亡带着尖锐的痛苦一寸寸地沿着你的神经抵达。
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时候,杨德昌已经四十多岁了。人到中年,他却用4个小时的长度重述了青春。
那是没有阳光的青春,尽管这部电影的英文名也叫做《A Brighter Summer Day》。青春在黑暗中喘息,没有自恋,没有感伤,有的只是一个时代按下的黑红的印迹。
牯岭街里唱歌的小猫
有人这样描述杨德昌关于「青春」的表达:
他在「青春」这个基石上构筑了一个可以俯视整个台湾的「烽火台」,可以观望,守侯,戒备。芸芸众生都在眼底,无遮无掩,暴露无遗。
杨德昌此后似乎再没有谈起过青春。
1996年,在《麻将》里又出现了一群年轻人,却是一群在青春期就进入腐败的人。
1991年,在一个时代倒在血泊中之后,杨德昌蘸着血,一笔一划地写下这首长诗,寄给了我们。
蘸血的一幕
这是中国电影史上最伟大的一部史诗。值得我们一次次展开它,细细读。
延展阅读:我读到过的最好的一篇《牯岭街》影评,它来自15年前
杨静怡、杨德昌、张震
我是因为先喜欢上了《独立时代》的女主角琪琪,然后才开始喜欢林志玲的。
这两位女性,一个在杨德昌的电影里,一个在现实生活中--用之前流行现在却被「痛殴」的一个词讲——都是特别「政治正确」的女性。
琪琪的善良和亲和力一度被认为是种伪装
孔子在国内是广受欢迎的,然而也有人认为孔子的克己复礼是假装的,还夸他装得那么好。
琪琪就是这样的孔子。
她一出场就是以温柔大方体贴周到的淑女形象示人。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还以为她是杨德昌准备批判的一种形象。
杨德昌手绘的人物设定图
她那一口标准的国语,语气轻柔,总是很关怀人的样子。「善多近伪」,电影里的别人也总是在怀疑她。
所以看到总是温柔体贴的林志玲,我一下子就想起琪琪了。林志玲似乎也一直是这样,永远表达着「正能量」。
流行的选择似乎是:宁「真」勿「伪」,而不论「真」后是否还有「小人」,「伪」后接的却是「君子」。
很多人将「政治正确」打上「伪」的标签后,就放心地捂住耳朵了;
而脏话、谩骂,不管多么粗鄙,却可以贴上「真性情」的标签。
困惑的琪琪在作家那里崩溃了
我是个过时的人,仍然不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现在的人把B的同音字堂而皇之地说出来,并且觉得自己才最真,离真理最近?
而真理为我们带来的解放,又未必不是另一种束缚。
在路上,陷阱与灯火一样多。
同样,把真理与爱背负起来的时候,我们以为我们被束缚了,可难道那不是真正的解放吗?
在路上,有了灯光,就可以避开陷阱。
这时候,就是我的独立时代了。剧中人如此说。
「从现在开始就是我的…我的…」,
“独立时代”四个字最终没在电影里被说出口
侯孝贤的悲歌永远在乡野的山峦上呜咽,而杨德昌一直踟蹰于都市。
沉默无语也罢,喋喋不休也罢,愤怒也罢,忧虑也罢,他只管让摄影机像手术刀一样在混乱的都市里镌下灿烂的伤口。
《麻将》中的都市感
杨德昌坦言对都市主题的兴趣,他说:
「 在台湾渐渐进入现代化的过程中,常常有人会感觉到现代社会是非常疏离的,我最近领悟到这样的感觉是和农业社会比较而来的。过去的生活形态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较为单纯友善。」
「 我不断思考现代社会中是否可能发展出早期农业社会这种人际关系,然后我发现这并不是不可能的,相反的,都市可以是一个发展更好、更亲密的人际关系的地方。」
「 我为什么会拍一些关于都市的电影,因为那已经是文明社会中一种共同的生活方式了。 」
《麻将》一如既往地拥有众多人物,他们的关系错综复杂,但并不难懂
在自己的电影里,杨德昌像陀斯妥也夫斯基一样,把镜头以差不多相同的份量分配给所有的角色。没有谁的苦痛是不值得关怀的,没有谁的话语是可以被不屑一顾的。
主角配角的界线已经模糊了,或者说他们都是主角,又或者说,由他们组成的都市才是真正的主角。
其实,杨德昌描述的都市只是一个地方,台北。
在这一封信,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耐心地说,他激烈地说,他絮絮地说,以至于常常有人批评他在电影中的说教倾向。而我更愿意把他看作一个热忱的传教士,在孜孜不倦地传送着危言与福音。
红鱼在《麻将》里说了很多话,如果真要拿陀氏做比,那红鱼大概是伊万•卡拉马佐夫或拉斯柯尔尼科夫
每当在电影里看到杨德昌开始「传教」,我似乎都能看得到他眼里饱含的热泪。
这个人目睹了世界的真相,领悟了天空沉默的心事。对于置身于危机之中而毫无觉察的人们,他有多少悲悯?
也许没有人愿意听,可是这个天真的人,这个守候真相的人,怎么能忍着不说?
杨德昌不停的言语也令人想到陀斯妥也夫斯基。后者的小说如果没有了整段整段的独白,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有席卷人类心灵的力量。
《麻将》里的马特拉美好的像真理一样
杨德昌如果在他的那些说教倾向的电影里保持沉默,我也许仍然会心生敬畏,然而我可能不会如此被他所吸引。
不是所有的说教都没有力量。只要「说教者」洞见真相,足够真诚。
对不起,不是我不喜欢跟你讲话,只是我觉得我能跟你讲的你一定老早就知道了。
就像他们都说你走了,你也没有告诉我你去了哪里,所以,我觉得,那一定是我们都知道的地方。
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后面,这样,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有看不到了吗?
为什么这个世界和我们想的都不一样呢?
所以,你知道我以后想做什么吗?
我要去告诉别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给别人看他们看不到的东西。我想,这样一定天天都很好玩。
说不定,有一天,我会发现你到底去了哪里。到时候,我可不可以跟大家讲,叫大家一起过来看你呢?
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
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昨晚聊到,什么是个性。
于我,它反映的,是什么对一个人最重要,为什么重要,以及,为了这个重要性,人们愿意付出多少,或有什么不能妥协。
个性与个人不可分割。
我们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人」,应该就是他的个性扮演了记忆之灯。再䑃胧,一下子,一件事,就把一个表情亮了想起他的人的脸上。
我认识的杨德昌便是这样的人。他的电影,正是由他的性格带路的,而那条路,也把人带到一个问号前面。例如,在我一个人的时候,我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永远陪伴我们的,就是个性。
人生中看过那么多电影,杨的电影,总会在莫名时想起来。不是因为拍得有多好,而是,尽管只是通过作品认识的这个人,他的电影,却往往提醒我,个性是创造力的罄石。
杨德昌个性很强,对看不惯的事可能会直接破口大骂或者大打出手
众生相中,独他一个人看见了他看见的。
杨走了,就再没有人看见他所看见的了。
很多人创作,其实是羡慕有能力看见的人,多于自己真的看见。就像个性,长在别人身上,可以等同被他穿得恁地好看的衣服。
但又为什么仅能止于欣赏或模仿?我想,应该又是个性使然。棱角,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让它长岀来的。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海滩的一天》,《恐怖分子》,《独立时代》,《青梅竹马》,《麻将》,《一一》,它们都在叩问,个性在华人文化中如何存殁。
我多希望能多些年轻人在生命中遇见他们。
杨德昌从德国新电影中得到了很大启示,尤其是赫尔佐格的《阿基尔,上帝之怒》
在我心中,杨德昌的珍贵不只是因为他的作品重要,而是他用电影开拓的视角,因为他对华人文化的对内省视。
在他之后,至少到现在为止,没有传承。于我,这说明了个性、创造力与文化有多息息相关。
毕竟,是个性打开了我们和外界的连接,也是个性帮我们找回深处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