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打从娘胎里出来,你就跟着我,不离不弃,默默无声,直到现在。
我对你的最初记忆是这样的:
那时,我大约6岁,和哥哥在太阳底下玩黄豆。我那穿着蓝碎花褂子的年轻而美丽的母亲坐在我们身边纳鞋底。母亲不经意间看出了我和哥哥不一样的地方——左手。哥哥两只手玩黄豆,而我只用右手玩,左手低垂在一边不动。
于是我在母亲的怀抱里开始了求医的历程,也开始了我的眼泪多于欢笑的童年。
我哭的时候,你是否也为我难受?你无声无息地垂挂在我的左边,以不争的事实,让我有别于其他孩子。
你知道吗?我哭的时候,母亲也在哭,她是偷偷哭的,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哭。后来母亲就不哭了,总是把我揽在怀里,在灯下抚摩你,看你。
为我剪指甲的时候,先把你的指甲剪了。再后来,母亲驮着我,从村里到镇里到县里,再到市里到省里,整整驮了3年。
母亲问医生,真的没有希望了吗?医生说,没有。母亲一下子泪流满面。医生说,你患了小儿麻痹后遗症。
你比右臂瘦小很多,不好看。我把你隐藏起来,除了我和母亲,我不会轻易地让别人看到你。从那时起,我学会了伪装。伪装你,伪装我自己。
二
你一直跟着我,跟着我走进了学堂。你知道吗?走进学堂的一刹那,面对几十双星星样的眼睛,我的脸多红啊。我怕他们看到你,从而取笑我。
因为你,我怕上体育课。同学们到操场上去了,我却躲在教室里,把窗户和门都关上。
后来有一次,我还是被校长发现了。我没有勇气出卖你,我只说我感冒了。
第二天,全校师生大会上,校长点名批评了我,并把我叫到台上亮相。众目睽睽之下,我像被扒光了衣服,羞得无地自容。后来是怎样散会的,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我带着你,躲在厕所里哭了一场。那时我念初二,已有了自尊心。
因为你的丑,我受了伤害。很长时间里,我怨你、恨你,我总想把你藏得更隐蔽一些。我讨厌你,我不想再见到你。我想象着如果有一把刀,我会拿起刀把你砍下来,扔得远远的。我恨你,你却不动声色,还是那么死心塌地地跟着我,我看你看到后来,心里就湿了。人不能没有左膀右臂,你再丑,也是我的左膀啊。
初三时,因为你,我又有了麻烦,其实还不仅是麻烦,你甚至把我的前程和命运都改写了。因为你的存在,中专体检没有过关,只能回家了。
我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整天躺在床上睡大觉。母亲端着饭碗进来,劝我吃饭,我假装睡觉。母亲唤着我的小名,唤着、劝着,劝到后来,我竟来了脾气,我说:“不要你管!”母亲端着碗愣在那里,愣成了一尊雕像。
傍晚时分,我去了荷花塘,看荷花,看荷叶,看荷叶下面的小鱼摇头摆尾游来游去。我慢慢地转过头,看到不远处母亲站在榆树后面,向我这边看,袖口在脸上擦来抹去。
你改变了我人生的路径,你让我不得不离开土地,不得不离开母亲,去了没有母亲的城市。
我还要伪装你,伪装我自己。
三
我把你伪装得很好,却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出丑。
那次,在火车上,坐在我身旁的几个女孩玩手机。后来,一个女孩尖叫起来,说她手机丢了。于是几个女孩一齐把目光向我投来。
那丢手机的女孩说,对不起,请你配合一下,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我面红耳赤,和她们争吵起来。
后来乘警来了,在他的要求下,我不得不把你从口袋里抽出来,送到那么多健全人的面前。羞愧让我闭紧了眼睛。
因为你的负累,我脆弱的心不仅自卑,而且敏感。
那是一次编辑老师和文友的聚会,说笑间,我们谈到领导和座位的关系,一个文友就和我开玩笑说我是领导,应该坐上座。
“领导”一词,在常人听来,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名词,而对于我,听了就觉得格外刺耳——只有“一把手”才是领导,他是笑我肢残啊。
聚会结束后,我给编辑老师打了电话,向他诉说了这件事,说到后来,我委屈地哭了。
编辑老师在电话里向我保证,那个文友所说的“领导”绝没有取笑我的意思,那个文友爱开玩笑,性格很好,完全可以把他当朋友相处……
因为你,我对于“手”字太敏感了;因为你,我离群索居;又因为你,我的老师把我引进一个健康而美好的文学圈子里。
亲爱的,我是该谢你,还是该怨你?你之于我,是幸还是不幸?
四
带着你,我回了一趟老家。老家老了,老家的母亲也老了。
我为母亲洗了头发,又为母亲洗了脚。母亲拿过剪子,把我的左手拉到她跟前,为我剪起了指甲。看着母亲戴着老花镜为我剪指甲的样子,我心里暖暖的,也酸酸的。
泪光里,我又看到母亲驮着我四处求医的身影;看到母亲站在大榆树的后面偷偷地抹眼泪。
夜里,妻子把我的左臂抱在怀里,哭了。我记得谈恋爱那会儿,第一次跟她见面时,她也哭了。她两手抚摩着我的左手,眼睛看着我的脸,说这么好的一个人,老天爷为什么这样对你?她在我怀里哭了好久,又说,你不要太难过,残疾又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