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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 |
一到秋天,果贩都变得文雅有学问了。水果市场里堆成山的柑桔橙柚,红黄青绿都有,好几家在摊位上竖了块牌子,水果的包装箱翻个面废物利用,瓦楞纸表面凹凸不平,也不妨碍他们用黑色记号笔在上面写出最朴拙的字,和最有名的水果广告诗:“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桔绿时。”苏东坡应该问他们收取广告费。
我买了几斤橙,付钱时顺口问小贩,怎么想起写这句苏东坡的诗来,好应景,有学问。小贩一边找零钱,浑不在意地说:我们也不知道是谁写的,别人写了,我们就跟着学。
好吧,苏东坡的润笔费没了。我买了橙,回家做一盏宋朝人最喜欢的蟹酿橙。
蟹酿橙是一道传世久远的古代名菜,南宋林洪撰写的《山家清供》里有蟹酿橙的详细做法:“橙大者截顶,剜去穰,留少液,以蟹膏肉实其内,仍以蒂枝顶覆之,入小甑,用酒、醋、水蒸熟,加苦酒入盐供,既香而鲜,使人有新酒菊花、香橙螃蟹之兴。因记危异斋稹赞蟹云:‘黄中通理,美在其中,畅于四肢,美之至也。’此本诸《易》,而于蟹得之矣,今于橙蟹又得之矣。”
螃蟹这个东西,本身有独特的鲜味,不用盐不用醋,空口单吃,就足够美味。用姜醋之佐,不过是去腥辟寒,于其味并无多大增益。宋朝的人吃得讲究,用橙为盒,以此蒸蟹,橙味亦浓,橙肉愈甜。蟹之腥一概尽除,用甜去腥,正是水果入馔绝妙之处。橙香蟹味共冶一小盏橙内,香甜鲜净。观之可喜,食之有趣。这是借蒸气之力,催发橙皮里富含的橙子精油。现在我们知道,橙子精油可以帮助消化脂肪,加益吸收维C,抗病毒、缓症状,至于柑橙类水果的开胃顺气之功效更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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蟹酿橙 |
宋人吃蟹,橙是标配。有一本专著名叫《蟹略》,凡四卷,巻一蟹原、蟹象,卷二蟹乡、蟹具、蟹品、蟹占,卷三蟹贡、蟹馔、蟹牒,卷四蟹雅、蟹志赋咏。从产地到用具再到赋咏,记录了当时与蟹有关的种种周边,名人吃典手札都收录在内。这得是有多爱吃蟹的人才能做得出的事啊。可以号称“蟹痴”了。
看完书,得出的结论是那时的人都是急性子,吃蟹讲个“快”字,吃蟹吃的是蟹生。进馆子抬脚上楼,一边吩咐店小二:小乙哥,有田里才上的大螃蟹来二斤,把店里最好的酒打二角。他这里点好菜,洗个手坐下手,小乙哥的蟹已经端上桌了。这个蟹就叫“洗手蟹”。我们现在吃阳澄湖大闸蟹,生怕有寄生虫,定要放在蒸锅里蒸上足足20分钟,性急的人早等不得了,他们适合穿越到宋朝去吃蟹生。
这宋朝的蟹生做法这么快,都放些什么呢?“今人以蟹沃之盐、酒,和以姜、橙,是蟹生,亦曰洗手蟹。”这是洗手蟹2.0版,进一步讲究的人是这样吃的:“北人以蟹生析之,酤以盐梅,芼以椒橙,盥手毕,即可食,目为‘洗手蟹’。” 3.0版的是螃蟹斫开来,除橙肉之外,还要浇点梅卤,以代替盐。不管哪一版,橙是必不可缺的。
宋人吃蟹配橙,在宋诗中屡见,看多了仿佛一手的螃蟹腥香,非橙不能洗。“赤鱼白蟹箸屡下,黄柑绿橘笾常加。”还是老饕苏东坡的句子,说吃个鱼生蟹生,筷子不停顿,为了味道好,又是切柑子又是挤橙汁,两只手忙得很。“黄柑紫蟹见江海,红稻白鱼饱儿女。”他用这两句诗来赞美淮安物产丰美,我又见到了老朋友黄柑紫蟹。除了橙黄桔绿不能忘,还有这紫蟹:“红叶黄花秋正乱,白鱼紫蟹君须忆。”他老先生不能忘的东西也太多了。
也许就因为世间美物太多,种种都是魔障和考验,都是过眼的云和烟。在经历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之后,生命走到终点,那些该忘的不该忘的谁知道哪一些才该是记得的呢。维琳大师在他耳边说:“端明宜勿忘。”黄橙紫蟹都可以忘,佛教世界的来生不能忘,要在去的时候想着去。他说:“西方不无,但个里著力不得。”那个世界也许有(不无),但想着那个世界就能到达,却不是自然之法,是强求,是过于著力。因此钱世雄在旁大声说“固先生平时履践,今此更须著力”时,他的回答是“著力即差。”
《心经》有谒:无有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没有忘不了的,没有畏惧的,远离相法与执著,这才是佛法的静寂之所。钱世雄的理解是要著力,但他的境界要比钱世雄高出许多,著力就差了,著力就是挂碍。不著力,无挂碍,终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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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花 |
看过宋诗再看唐诗,宋人吃蟹要用橙,那是跟唐人学的。杜牧有诗说:“越浦黄柑嫩,吴溪紫蟹肥。”黄柑紫蟹,肯定不是单纯为了写诗对仗,而是紫蟹斫了做蟹生,黄柑剥了拌蟹肉,用柑橙的香甜微酸刺激味蕾,带出蟹肉本身的鲜甜。不必姜醋,何须紫苏,盐酱更是与之绝缘,鲜活的大螃蟹,就该只用黄柑绿橙。
不必姜醋,何须紫苏。唐宋人是这么认为的,到元代,煮蟹的方法和现代无异了,各种佐料都要加,口味比较重。倪瓒写的《云林堂饮食制度集》中讲怎么煮蟹:“煮蟹法:用生姜紫苏橘皮盐同煮,才火沸透便翻,再一大沸透便啖。凡煮蟹旋煮旋啖则佳。以一人为率,秪可煮二只。啖已再煮。捣橙齑醋供。”倪瓒是无锡人,他那时候吃的蟹,也是从太湖打捞上来的。七百多年前,蟹是放在加了姜、紫苏、橘皮和盐的水里煮,吃的时候配橙子酱和醋。好在他最后还配了一碟橙齑,不然还以为是我在太湖边上的阳澄湖莲花岛吃大闸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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持螯赏桂 |
上个蟹季,有朋友作东,召集了三五好友在苏州平江路吃蟹,朋友又带了朋友,到齐后济济一堂,有十七八人之多。各种菜流水价上,一边还有评弹演员唱《七里山塘》作陪。席末端上来的是三大盘阳澄湖莲花岛的大闸蟹,每盘有二三十只,红通通的蟹堆在盘上,好看煞人。大家手取一只,慢慢剥食,都赞这蟹好,肉甜黄满,连螯钳和足尖里都满满是肉。说起煮蟹之法,主人家说,我们都是放水里煮,水里就放点姜、酒、紫苏叶子。吃的时候什么都不蘸,姜醋碟子完全不用。吃完了上一大盆甜姜醋,熬制方法每家各有不同,每人喝两碗,权作祛寒。
那一大盆甜姜醋后来我真的喝了两碗,确实好喝。熬得酽酽稠稠的,喝完了碗边有挂壁的即视感。又有醋香又有姜味,微酸微辣,甜度适宜,绵软醇厚,平生没喝过这么好喝的甜姜醋。喝完几乎想问东家讨要方子,好容易才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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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醋汁 |
在中国最负胜名的产蟹圣地,蟹是煮着吃的。煮蟹的汤沿用的是元代留下的方子。除了橙酱,什么都保持着原样。这样的依稀古风们也就苏州这样的城市才能保存,上海蟹席上只懂摆弄蟹八件,追求的是仪式感和琐碎的繁缛细节,表达的是“我很懂经”,一种流于表面的浮夸。而真正的“懂经”是那一盆醋香绵长姜味温和的甜姜醋,这才是积年的行家才有的家底。这种传统遗失已久,即使是《红楼梦》里大观园吃蟹,也没有紫苏橙皮水煮蟹了。宋亡以后,吃蟹的方法都变了。
宋末元初,南宋遗民王沂孙等十四位词人把平时作的词编了个集子,叫《乐府补题》,所咏无非莲、莼、蟹、蝉等物。看似风月,但物是人非,家国之愁并秋风而起。末二首讲吃螃蟹,“犹记灯寒暗聚,簖疏轻入。休嫌郭索尊前笑,且开颜、共倾芳液。翠橙丝雾,玉葱浣雪,嫩黄初擘。”簖,就是竹闸,蟹塘里拦在水道闸口防止螃蟹逃逸的竹编工具,大闸蟹的“闸”便是从簖字而来。郭索是形声词,形容螃蟹爬行的动作和声音。宋朝张端义著《贵耳集》上有云:“庐山偃蹇坐吾前,螃蟹郭索来酒边。”这两个生僻的字词,在《蟹略》一书这都有解释,真是开卷有益。
郭索之名,流传得比蟹橙久。明朝的苏州人沈周有画作传世,曰《郭索图》。小幅盈尺,画清水大闸蟹一只,斜咬一根稻穗,足健螯举,横过画面。只有知道郭索之意,观画时才能哦一声,了然于胸。
知道了簖和郭索是什么意思,就明白这是一首讲吃蟹的词。再看词里一个个的字词组合:芳液、翠橙、浣雪、初擘,不由得想起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之意来,顿时感觉这蟹是李师师弄给宋徽宗吃的。
简直太有情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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橙 |
PS:此文摘录自拙著《食其果》,已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并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