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不能写我心,是这两年愈发明显的困境。各种机缘下,报名了一个写作工坊,主要写虚构小说。第一次课后,交了篇习作,《上学路上》。因为从没写过虚构,不知如何开始,第一瞬间想到的,就是孩子上小学后,每天接送她的路。能不能写好不知道,但它就是我这几年的道路,权当一份记录罢。
1.
《上学路上》
出门。下楼。穿过六株水杉,七棵香樟,出院子。右转,一条南北向的弧形巷子。巷子没名字,是两边小区的白色院墙组成的,长百余米,宽两米,像一段两岸绝壁都是白色石灰岩的峡谷。
巷子口,一个小的十字路口。左侧蜀汉街,右侧蜀汉东街,正对面,另一条弧形,没有名字,由两边小区的白色院墙组成的巷子。
十字路口四个角,只我们巷子口有店铺,一家干洗店,一家自行车修理店,一家干杂店。三家店并排,都只巴掌大,都是女人当家。
刚回成都那年,到处看房子,第一次被中介领着进入这条巷子时,干杂店的柜台内侧坐着一位中年女性,手捧《文学回忆录》。回忆录上下两册,上册粉色封面,32开,将将遮住她的下巴和脸,只露出一对冷峻的眼睛,盯着书里挪不开。那是四月,蜀汉东街上尽是高过屋顶的香樟,刚冒出一树树新叶,油光光的绿,使一切都变得又亮,又新,又嫩。干杂店里卖什么,完全看不出,门面小,陈旧,昏暗。晃眼间,只记得春光跳跃在粉色书皮和她身上。
自行车修理店的女老板只二十五六岁,瘦小,有劲儿,长发及腰,像刚出道时的朱哲琴。她每天换一身衣服,衣服都颜色鲜艳,样式奇特。身后,是她弱不禁风的女儿,和她那一年到头穿着黑色衣服蹲在地上修车的男人。
干洗店是位胖老板,四十岁上下,卷发——使她的脸更显浑圆,总是穿浅色的紧身上衣,深色的高腰裤,高跟鞋,过度热情,每路过一人,总会搭讪几句:上学啦?今天迟到了哟!哎哟今天两口子一起送呀……声音尖而细,有扩音器的功效,我们全礼仪性地点点头就含糊过去了。比起来,干杂店女老板的冷淡(几年都不太听到她说话),倒像某种美德。
三家人一起做饭,吃饭,轮着来。空间不够,就延伸到巷子里:在门口摆煤气罐炒菜煮饭(旁边的二手音响里一直外放着音乐),在对面院墙下摘菜洗菜,在那里摆上八仙桌吃饭(那桌子白天用来打麻将)。桌子旁,一根电线杆,一盏橘红色路灯,一面国旗,一面穿衣镜——三个女人在镜子前梳妆,健身。蜀汉街10号院的一株三角梅,越过院墙,斜伸出来,伞盖一样罩着桌子。
那段巷子成了她们的客厅、厨房、餐厅。早上,几人端着饭碗站在口子上,像寺院山门前的哼哈二将,检阅着过往路人。傍晚孩子放学时,他们已聚在餐桌边吃饭,喝着酒,划着拳,大声议论着当天的新闻。
过马路,进入对面的无名小巷。武侯祠大街260号院和258号院的院墙,隔出这一段巷子,也不过百余米长,两米宽。260号院有一株白玉兰,六层楼高,二月开花时,花朵硕大,密集,像一个白色的梦。住在里面的人,不知道会看到怎样的风景?一二楼只见光树干,我想最好是六楼,窗外即穹庐状的树冠,伸手就可摘到花朵。258号院那一侧,路口有一树香樟,树冠巨幅,全斜伸到了巷子上方。树下,一个老婆婆每天早晚坐路边卖东西。她白发,干净,利索,不兜售,不寒暄,只向和她打招呼的孩子欠身一笑。商品就挂在院墙的栏杆上,四四方方一平米左右,全是孩子们必需,又容易丢三落四的,红领巾、铅笔、本子一类。
白天,那条巷子属于流浪汉、疯子、酒鬼,以及非法的“物流公司”。这条巷子外,有整整四条街,一共560家店铺卖藏族人的生活用品,藏香、藏药、佛像、藏袍……几百家店铺,每天傍晚几十箱几十箱货物搬来这里装车,再连夜发车送往甘孜、阿坝、昌都。
过了那棵大樟树,巷子汇入宽阔的武侯祠大街,像从幽深的峡谷来到入海口,一下子坦荡荡,荒凉凉,只剩拥堵而焦灼的汽车海洋。还好,只需走几步,就再次进入幽深的卧龙巷,四面八方的孩子汇入这条巷子,尽头就是学校。
我,一个地质学家,原本应该拿着地质锤天天在野外敲石头研究地层的。上一次这么仔细观察一段路,还是在瞿塘峡。我们住在神女峰对面,每日披星戴月,在一段只有三四百米的岩石面上反复研究,想从这一段剖面里研究出三峡,进而研究出长江地貌的形成过程。那次同行的,有位年逾七十,研究了一辈子长江的老学者。每天晚饭后,他总是对着江对面的神女峰出神,说,地理学家是地球上最酷的职业,当你指向地表上任何一种景物,问他:为什么这棵树,这块石头,出现在这里而不是别处?他总能回答。而地质学家又是地理学家里更酷的,在他们眼里,连岩石都是活的,一面岩壁,只需根据表层痕迹,就能一一指出它由哪些年代累积而成,“坚硬的岩石不是原始的而是时间的女儿”,岩壁之于地质学家,就像历史年表之于历史学家。
我的妻子,一名记者,因为喜欢我(也许是我的工作)的野性而对我一见钟情。很快,我们有了孩子。她说,必须有一人在家带娃。她说,她的收入更稳定,“要不,就你在家?”女人结了婚都会变,我认了。就这样,一个游牧者,从此成为定居者。
这段路,从家门口到学校,一共950米,每天往返两趟,一周五天,一个学期二十周,小学一共十二学期,那么,就是4560公里。我迅速换算了一下,成都到冈仁波齐神山3200公里,冈仁波齐到叶城1300公里——当然还有无数种换法,但我最愿意想到的就是这条道路。这延展开的4560公里,可以尽情研究横断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冈底斯山脉、昆仑山脉的地层,当它只能被折叠为无数段眼前的950米时,我就研究银杏、水杉、香樟和玉兰,研究巷子口那三家小店和路口的老婆婆,研究那家通往藏区的“物流公司”罢。
三十年前,我也用六年时间走过一段上学的路。那时,我们还用村庄、水田或者泥坑,而不是公里数,来标记一段路程。我熟悉那段道路,超过日后研究的任何一面岩壁。某种意义上,那是我的第一面岩壁。而今,第二面来了。
是这样,我接受了这段每日踏上的道路。
2.
毫无悬念地,这篇习作被彻底否定。失去了原有的语言和节奏,又还没习得新的技法,拙劣又做作。
大家都以为我要写一条街道,没人看到这段道路对我的意义。就是这样,我们自以为写出了,但无人接收到,我手不能写我心。
我想写的,原是一个一心只想走在路上的人,最终被困在了眼前的生活里。那换算出来的、臆想出来的4560公里,寄托了多少遥远之地的召唤。而这日日重复、不得不走的950米,是要接纳、最好拥抱的咫尺眼前。
经常,做着饭,从灶台边望向窗外,夏天暴风雨袭来,氤氲的水汽顺着小区里的林荫道涌入、拐弯、爬升,那是印度洋和孟加拉湾的水汽长途跋涉而来。想象自己也是森林里的一棵树,置身绿色的海洋里,让云雾完完全全地穿过身体,成为通道的一部分。
转身,砂锅里还炖着汤,热气顺着锅盖上的气孔袅袅直上,多像蒙古高原上的蒸汽火车,或者河西走廊、天山脚下那些慢慢摇过的绿皮火车,那是我的大漠孤烟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