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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fo剧中人:我不愿谢幕

LateNewsby小晚  · 公众号  · 财经  · 2018-12-05 17:31

正文


那么多的钱和那么多人的青春烧掉了,留下一个好故事。


文|张珺

编辑|宋玮


三年,ofo搬过四次家。办公室迁移恰如其分刻画了这家公司的浮沉轨迹。前三次,由于资金池充盈和团队壮大,办公环境愈见开阔、华丽。只有最后一次是倒退。


2018年11月5日,ofo搬离见证它鼎盛期的中关村理想国际大厦。这是幻梦结束的一刻。


一位ofo的80后中层人士告诉《财经》记者,他原先觉得ofo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很美好,后来他的想法改变了。创始人说“我们要不惜一切代价赢得战争”,但是“你是那个我们吗?你是那个代价”。


短短三年时间,在资本的助推下,ofo以无可复制的速度攀上巅峰,而又以始料未及的速度跌落。于商业社会而言,这是一个无比极端的案例——所有急剧的内外冲突,在最短的时间,降临在一位27岁CEO身上。


在这个ofo乃至共享单车行业的冬季,《财经》找到15位ofo员工,希望从他们的视角还原这段往事。为了追求故事的完整和中立,这15名员工来自ofo各个分支,加入时间和圈层各异。他们有刚毕业就跟随戴威创业的元老级员工,有已过而立、背景光鲜的中高层职业经理人,也有骤然空降和神秘撤退的“滴滴系”。


它或许是一个令人难以喘息的故事。在大起大落的剧情脚本中,你能看到不同剧中人的剪影。


一个自称在工作中软弱、不与人争的90后,后期看到公司每况愈下,在一次会议上公然对其他部门领导说:“你们太不负责任。” 一名早期加入、后因多轮人事更替离开一线的员工说,他们一直在等。“都到这种时候了,没有人比我们更忠诚,公司危难的时候该我们上了吧。”他说,“结果也没有。到后面,说实话心有点凉。”


一位离职高管发现戴威也变了。在经历大风大浪商业的血洗之后,这个喜欢吃马路对面便利店盒饭和包子、对财富没有贪欲、个性单纯甚至有些内敛的CEO,从去年什么都相信,变成今年什么都不信。


ofo的故事还未剧终。即使台下观众已经疲惫倦怠,喝彩者寥寥,台上却无人愿意鞠躬谢幕。这个故事承载了太多人的金钱、名望和热血。一旦泡沫破灭,那么多的钱、那么多的车、那么多的青春和梦想,都将灰飞烟灭。谁也不愿意摁下“清算”的按钮。


据《财经》了解,创始团队在求助政府官员,谋求上市的机会;投资人中,阿里、滴滴、中信产业基金、DST组建ofo还债委员会,进行债务重组;不少供应商同意债转股,这是他们拿回钱的唯一选择。


ofo的员工们也不希望就此作散。“风口要结束的时候,难道我们做了一场春秋大梦吗?”一位员工反问道。


对于这些缺乏商业历练的年轻人,他们在故事的开始时,往往有着诸多不切实际的想法,但很快,现实会教育他们。而今天的荒谬之处就在于,现实是扭曲的。


ofo理想国际大厦15层办公室挂着何塞·穆里尼奥海报,上面写道“早已注定,我只能在荆棘中采拾鲜花,但重要的是要对胜利和信念充满执着。”


|最好的时光

在2017年初年会上,酒至酣处,现场有人带头开始背诗。一位员工当场背了一首《滕王阁序》,戴威奖励1万元


即使冷空气已经侵入骨髓,他们依然难以忘却曾经温暖而酣畅淋漓的日子。


“那是相当的rock and roll(摇滚)。”林春木(化名)于2015年9月加入,他这样评价在ofo的早期时光。这时公司不过十来人,刚从唐宁ONE小区搬至向西3公里的立方庭。对诸多员工来说,立方庭是承载他们原始荷尔蒙、野性和青春的地方。


有“老三狗”之称的ofo元老——纪拓、陈正江和王耿,此时已是风云人物。他们是ofo上一个创业项目“ofo骑游”仅留的三名员工。其中,纪拓经历最传奇,他曾七次入西藏,因为太爱西藏,毕业后在那里做了一年公务员。


立方庭是临近北京大学的酒店式公寓,ofo在这里拥有一套双层复式。运营坐一楼,产品、技术坐二楼。上午,运营经理会先到城市巡查,临近午间回公司。每当纪拓回来,他总是拿起吉他,拨动琴弦,一群人跟着手舞足蹈唱起歌来。“干活干着干着就唱起来了。”


2016年初加入ofo的夏一檬(化名)说,他们经常晚上加班到10点。走出公司,一群年轻人骑公路车从海淀出发,向南至公主坟,再一路向东横穿整条长安街。接近凌晨回来,又跑到北京大学小西门吃夜宵、喝酒。一直折腾到凌晨2点才回家。


“我们这里几乎就没有超过25岁的人。”林春木有些亢奋地说,这帮人年纪差不多,爱好差不多,彼此称兄道弟;一起骑车去古北水镇,去白洋淀;聚会吃火锅——“一上来先来四十瓶啤酒,所有人必须喝醉。”


1991年出生的戴威这年25岁,刚从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硕士毕业。他家境优越,父亲是国企董事长。一位下属评价他,“是好学生,但骨子里叛逆,有很强证明自己的欲望”——当年别人说他考不上北大,他考上了;别人说他竞选不上校学生会主席,他选上了。“那真是个奇迹。”这位下属认为,这两件事奠定了戴威的性格。而ofo的四位联合创始人(薛鼎、张巳丁、于信、杨品杰)也都来自北大。


这时戴威经常和员工一起喝酒。林春木惟妙惟肖模仿起戴威,喝大了站起来,右手拿烟,左手举过头顶说:“Everyone,have my word。”不过通常的状况是,喝多了什么都说不出来。


在2015年至2016年绝大部分时间里,ofo的故事始终围绕高校展开。2016年4月,它遇到扩张中第一个麻烦——已经进入20所北京高校的ofo订单徘徊不上(2万单/天)。大量社会用户和学生把车骑出校外,自行车丢失率很高。为表示不欢迎,ofo将社会用户价格从5元上调至30元,但没能把这些“不速之客们”吓退。


清明节期间,眼看着订单量一直往下掉,戴威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封校。趁着“五一”劳动节,ofo全平台暂停三天。夏一檬还记得,他们满北京城寻找失踪的小黄车,找到后拿钢丝锁把车一辆一辆锁住,标记位置,到傍晚租货车统一运回。最终,他们从校内、校外分别找回3000多辆车。与之同时,员工穷尽手段,比如到菜市场发传单、找拾荒者,最终以10元/小时的薪水雇来约50名老大爷看守校门。


封锁学校大门虽让ofo背负骂名(因学生出校活动不便),却让他们尝到了实际的商业甜头。平台重启后,北京高校单量攀升。


一个生动的细节是,有黑摩的司机不爽共享单车影响他们生意,砸ofo的车。ofo后期转化了一批相当数量的司机当修车师傅,化干戈为玉帛。


ofo此时处在双线交错的转折上。一来ofo正执行其扩张野心——它的计划是先从1个学校到20个学校,再从1个城市到5个城市,5个城市到20个城市,目前刚打完第一场战役,开始向其他城市摸索;另一方面,他们在寻求第一笔以千万美元计的大额融资,B轮往往是决定企业生死关键一步。资方对戴威的要求是:请证明你有日均10万单的能力。而整个北京高校,还只有5万多单。


纪拓建立功绩就在这时候。ofo最早拓展上海和武汉高校,认为两座城市可平分秋色,分别贡献3万单。不料上海连绵下雨,且上海学校游说门槛高,薛鼎亲自去前线督战也无济于事。而伴随5月17日营销冲单活动,仅武汉一城就贡献4万多单。武汉的负责人是纪拓。


“如果没有这4万多单我们B轮融资就很悬,当时是救命钱了。”夏一檬事后回忆。2016年9月,ofo宣布完成千万美元B轮融资。这为纪拓日后成为“雄踞一方的诸侯”提供了基础。2017年初年会,戴威颁给纪拓一辆牧马人。


也在这个800人的年会上,酒至酣处,现场有人带头开始背诗。一位员工当场背了一首《滕王阁序》,戴威奖励1万元。




|钱!疯狂的钱!花不完的钱!

公司最鼎盛的时期,ofo前台都通过猎头来招


正当ofo兴高采烈品尝封校带来的一系列胜利果实时,摩拜在上海街头崛起。


因为车辆密度高,ofo在高校的运营效率令人欣羡。据员工透露,一辆车一天能被骑10次,每次5毛钱,一天挣5块钱,一个多月就能收回成本。“模型太好了,大家有点沉醉在里面。”然而,除了来自投资人的催促,2016年8月14日发生一件事,彻底激怒了ofo。


这天上班,ofo员工发现摩拜用200辆车,把方方正正的立方庭包围了。“别的地方一辆自行车都没投,明摆着是欺负人。”夏一檬至今气愤。他们商量要把这些车挪开,戴威回复说“不用”。


摩拜的举动让ofo惶恐。摩拜一辆车成本3000元,是小黄车彼时成本的15倍。他们担心摩拜足够受欢迎,更担心其背后有强大生产能力。摸不清对手虚实的ofo,当即组织人在每日凌晨3时到中关村数车。连续三天,他们发现摩拜只是把相同的200辆车,每晚装车挪到不同地方,才制造出车多的假象。而当他们悬着的心刚放下一点,2016年9月,摩拜又明目张胆挺进北大,ofo的大本营。ofo终于坐不住了。


一声令下,ofo重开校门,小黄车涌入城市。这距离它封锁校园刚刚过去四个月。从此,共享单车战场真正有了硝烟的味道。


2016年10月底,刚拿完融资的ofo将办公室搬到互联网金融中心,短暂过渡两个月后,又于圣诞节搬至理想国际大厦。这里可俯瞰北京大学,也是众多知名互联网企业云集地。在理想国际,今非昔比的ofo全面迈入大扩张、“大跃进”时期。


“热火朝天的,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当时觉得我们就该赢。”一位2017年5月加入的员工用“一场光荣的变革”来形容这种感觉。她记得入职第一天,理想国际11层人多到装不下,他们只能把一个长条桌夹在过道里,三人挤一张桌子。第二天又有人来,实在没座位,领导开玩笑说:“你坐个自行车上吧。”


向ofo汹涌而来的,除了敌人,还有金钱和欲望。公开资料显示,ofo在2016年10月至2017年7月共完成四轮融资,从C轮到E轮,总融资额超过12.8亿美元,约合88.9亿元人民币。涉及投资方包括滴滴、阿里、小米、蚂蚁金服、DST、中信产业基金等十多个明星资本。(同时期摩拜披露的融资额超9.15亿美元,约合63.5亿元人民币。)


“我们那时候觉得,投资的金额远大于我们需要的资金量。有资金积压太多,一下子使用不掉的情况。”一位ofo离钱很近的员工说,“太多了!虽然这个钱跟你没有半毛钱关系,但是花得那种疯狂感……”


彼时业界公认的共享单车竞争模式是:融资-扩产能-铺车。绝大部分资金都流入自行车采购中。据《财经》记者了解,2017年3月至7月是ofo采购最疯狂的五个月。每个月采购量为300万-400万辆,总计采购1600万辆单车,实际履行约1200万辆。


一位ofo供应链人士给《财经》记者算了一笔账,那时ofo自行车单均成本360元人民币,机械锁约20元,运输物流约15元,合计近400元。换智能锁再加200元,合计接近600元。五个月总采购量1200万,乘以600元单均成本,得到这五个月的采购应付金额为——72亿元人民币(该部分尾款是导致ofo资金链紧张的因素之一)。


多位接受《财经》记者采访的人士表示,ofo当时很多部门花钱铺张。一个他们常拿来举的例子是,2017年4月ofo花费千万请鹿晗当代言人;公司为每个员工购置价值2000元的升降桌,而据一位早期员工回忆,ofo早前办公室标配是119元宜家桌子+39.9元椅子;此外,有管理层还透露过想赞助环法车队,这大概需要花费数千万欧元,当然最后没有执行。


此前财新网报道ofo管理层“一人一辆特斯拉”,据《财经》记者了解,ofo创始团队有两辆特斯拉,戴威一辆(大概率是公司所有),张巳丁一辆(个人所有)。而杨品杰的车是宝马x5。


一位和ofo有业务往来的公司高管回忆,当时和ofo有一项合作,他们说自己承担哪些费用、多少钱,ofo的反应是——“你给什么钱,这是看不起我们。”


“所有人都在抢时间。”上述人士从外部视角看,说:“就像三岁小朋友身边放了一堆金银财宝,谁都想去抢一下。他自己又不知道,别人给他一块糖,他可能就回对方一颗钻石。”比如当时,ofo的前台都通过猎头来招。


不过,在其他部门豪放投钱的时候,ofo对硬件部门相对精打细算。“车和锁想去要钱很困难,成本线卡得很死。”硬件部门员工金叶秋(化名)有些沮丧,“整个硬件在ofo的地位是很下面的。”


一位ofo公关部人士解释,这是因为ofo和摩拜是两种模式选择。ofo始终认为自己是互联网公司,商业模式、订单增长和速度为第一位,车和锁不过是完成目标的手段;摩拜从一开始认为自己是物联网公司,因而更看重硬件。


直到2017年下半年,ofo硬件矛盾此起彼伏地爆发,戴威才引起重视。一次,一批150万的智能锁因设计问题无法正常开启,戴威在专项会上发过一次大火。在场人士称,戴威一走进会议室就大声地指名道姓,相关负责人起立。他说了一些类似于“没做好”、“做错了”、“重大问题”、“工作失职”这样的话。


好消息是,2017年6月,一直处于追赶状态的ofo反超摩拜。不过,在无节制的挥霍中,戴威察觉出不对劲。2017年中的一次内部会上,戴威对在座高管说,大家的业绩和报告都很出色,但是高管对金钱没有概念,这是一件严重的事。


“所有人都在完成自己的KPI(绩效),你KPI都没达成,还替公司思考财务问题,公司先把你开了。”一位在场人士说。


在狂热竞争中,对手无时无刻都在刺激你的神经。“2017年我没有睡过一天好觉,每天早上6点起床,晚上3点才睡觉。”一位ofo员工说。“你的大脑会不自觉紧绷,去追赶它(摩拜)的脚步,甚至是追赶前一秒你自己的脚步。”上述供应链人士说。


一位互联网创业者称,ofo和摩拜的战争很大程度陷入双方资本的盲目对冲,为了战斗而战斗,忽略了商业本质问题——“你会误以为押金是你的收入,但其实押金是你的负债;你会误以为车是你的资产,做损耗贬值,而不是支出的费用;你没想到采买成本可能是收不回来的,收回来要付出更高昂的代价。”


上述公关部人士说:“虽然心里面觉得财务模型跑不通,但觉得这么多明星资本进来,自己肯定没有投资人懂。既然投资人认可,ofo即便自己持续不下去……”他停顿一下说,“无论如何都能持续下去的。”金叶秋说:“ofo已经起来,我从没想过它能倒下。”


而一位ofo离职高层人士表示,ofo之所以用一种看似激进的姿态向前走,是因为投资人跟戴威说得非常清楚——“跑到市场第一,这是你唯一的目标,钱的事你不用管。”


2018年初的年会上,ofo请来在立方庭时员工最喜欢的民谣歌手赵雷,举办了一场以“TOP ONE”为主题的嘉年华。场上3400人,有员工感到场面一度有些混乱。也有供应商指出,这场年会费用未结清。


(2018年初,ofo以“TOP ONE”为主题举办年会,这时ofo员工3400人,过完年后陆续开始裁员。)


|增长残酷物语

一位员工说,戴威是一个在商不言商的人。


竞争的枪林弹雨已经让人目不暇接,公司内部也处在急速扩张带来的不间断权力更迭中。很多人的命运在其中几升几落、几起几伏。心态随之反复。


2016年11月,在大扩张开启前,张严琪以首席运营官的身份空降ofo。ofo迎来第一批“职业经理人”。张严琪是优步中国明星高管,因把成都带成优步增长最快的城市声名大噪。他加入ofo时,带来了一支原优步运营团队。


戴威对张严琪抱有很高期待,但他们的到来让以纪拓为“旗帜”的老员工大权旁落。在张第一次参加的内部会上,一位老员工做汇报,张严琪问了一个问题,老员工不屑地说:“这我不是讲过了吗?”戴威连忙出来调停,略带严厉地对老员工说:“你怎么这么牛呢?”


戴威对内对外多次表达对张严琪的欣赏。在2017年初的年会上,戴威宣布张严琪为“联合创始人”。另一个细节是,戴威举行婚礼,公司高管中仅请了一名伴郎,就是张严琪。


张严琪彼时带来三名管理层——范若愚接管北京,纪拓带领上十位华北骨干迁往深圳;欧竟接管上海,原城市经理被迫前往杭州;郭庆在总部负责策略。这时发生了一件在内部稍显轰动的事:原上海城市经理和张严琪因一件“小事”在群里发生冲撞,结果是这位城市经理做了辞退处理。


有员工回忆,高层当时安慰老员工说,他们也知道让这个城市经理走没太大道理,但张严琪刚来,不能让他一点威信都立不起来。这之后老员工变得收敛。张严琪团队接管一半城市,原来的城市经理均降级为运营负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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