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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风流哥儿

严歌苓  · 公众号  · 自媒体  · 2017-11-03 12:27

正文

八月里 ,灰蒙蒙、暖洋洋的暮色降临城市,一缕缕温馨柔和的气息在大街小巷飘荡,令人想起夏日的时光。礼拜天是休息日,街道上个个店铺的百叶窗都关闭着,五颜六色的人群蜂拥往来。路灯宛如一颗颗晶莹的珍珠,在高高的电线杆顶上闪耀,照亮下面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影子不断变幻,朦胧的低语不绝于耳,久久地回荡在灰蒙蒙、暖洋洋的暮色中。


拉特兰广场的山丘上走下来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位正要结束他的长篇独白。另一位走在小路边缘,由于同伴张手动脚的,他有时不得不走到马路上,却做出一副听得饶有兴味的样子。他身材矮胖,脸色红润。一顶快艇驾驶帽歪戴在脑边。他听着同伴的叙述,嘴角、鼻翼和眼梢在脸上作出各种变幻无穷的表情。他不断发出嗤嗤的笑声,且笑得身体前仰后合。他时时瞥着同伴的脸,眼里闪烁着狡黠而愉悦的神情。他像斗牛士一样把轻便雨衣搭在一个肩头,不时地整理一下。他的马裤,白色橡胶鞋,以及潇洒地搭在肩头的雨衣,都显示着青春朝气。然而他腰身滚圆,体态臃肿,灰白的头发稀稀拉拉,而且每当兴奋的表情消失后,脸上就显出憔悴来。


当他确信同伴的讲话已经结束,便无声地足足笑了半分钟,随后说道:


——嗬!……真是绝妙!


他的声音听起来底气不足,为了加强语气,他又诙谐地添上一句:


——真是绝了,太稀罕了,可以说是天下少有,举世无双啊!


说完,他又严肃起来,不说话了。整个下午,他都在道塞特大街的一家小酒店里神聊海侃,现在舌头累得发僵。许多人认为莱内汉是个吸血鬼,尽管有这样的恶名声,由于他机敏乖巧,能言善辩,他的朋友们始终想不出招儿来对付他。他会大胆地闯进朋友们聚会的酒吧,机灵地先呆在外围,直到那些人邀他入伙喝上一巡。他终日游手好闲,肚里存着不少打油诗、谜语和各种逸事奇闻。他感觉迟钝,对随便什么侮辱都麻木不仁。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打发这困苦的日子,但有人猜测他可能在倒腾赛马彩票。


——我说,考利,你是在哪儿搞到她的?他问。


考利用舌尖飞快地舔了一下上唇。


——有一天晚上,伙计,他说,我正在贵妇街溜达,突然看见供水站的大钟下面站着个俏佳人儿,就去说了声晚上好,你知道这一套的。然后我们就在运河边逛了逛,她告诉我,她在巴高特大街给一户人家当女佣人。那晚上,我用胳膊拥着她,还使劲儿搂了搂。后来,下个礼拜天我们约好了见面,伙计。我们出城来到多尼布鲁克,我带她钻到田野里。她跟我说,她以前跟一个牛奶场的家伙好过一阵……。真够味儿,伙计。她每晚带香烟给我,还管付来回车钱。有天夜里,她还带给我两支绝对高级的雪茄——嗬,真带劲儿,你知道,就是老家伙过去抽的那种……唉,伙计,可我担心她会怀上孩子。她的鬼点子倒是蛮多的。


——她没准儿以为你会娶她,莱内汉说。


——我跟她说过我没工作,考利说。我告诉她我在皮姆那儿干。她不知道我叫什么。我是个粗人,不跟她说这个。她还认为我满有些风度呢,你知道吧。


莱内汉又不出声地笑了。


——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妞儿,他说,真是个尤物儿。


听见这句赞美,考利把步子迈得更大。他魁梧的身子大摇大摆,逼得同伴一会儿跳上马路,一会儿蹦回小径。考利是警察局巡官的儿子,继承了父亲的身材和步态。他走起路来腰杆笔直,双手贴在身体两侧,脑袋左摇右摆。他的脑袋又大又圆,油光锃亮,一年四季都在冒汗。那顶大圆帽子歪戴在头上,活像从一个灯泡里长出另一个灯泡。他走路总是目视前方,仿佛是在游行,如果他想目送街上某人,必须从臀部开始转动身体。眼下他在城里闲荡,每当有个职位空缺,总有朋友拚命鼓动他去干。人们经常看到他和便衣警察走在一起,谈得很投机。他知道好多事情的内幕,还喜欢下最后结论。他自说自话,根本不听同伴们怎么讲。他多半是谈他自己:他跟某人说了什么什么,某人又跟他说了什么什么,他又说了什么什么才把事情了结。当他把这些对话告诉别人时,他总是学着佛罗伦萨人的做法,把名字的第一个字母发成送气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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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内汉递了一支雪茄给他的朋友。两个年轻人继续穿过人群朝前走,考利偶尔转身朝一些过路的姑娘笑一笑,莱内汉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月晕环绕的朦胧的圆月。他专注地望着灰蒙蒙的薄暮掠过它的表面。过了好久,他才说:


——对了……告诉我,考利,我想你准能得手,是不是?


考利意味深长地闭起一只眼睛,算作回答。


——她会乐意吗?莱内汉半信半疑地问。女人总让人捉摸不透。


——她没问题,考利说。我知道怎么才能说动她,伙计。她有点儿迷上我了。


——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嘛,莱内汉说。名符其实的老手!


他的卑躬屈膝的神态中含有—丝嘲讽。为了保全面子,他总是在奉承话里带点儿讥讽的腔调。不过考利心思较粗,听不出来。


——泡个好女佣还不是小菜一碟,他不容置疑地说。信不信由你。


——你把她们都玩够了,莱内汉说。


——起先,我泡妞儿,你知道吗,考利推心置腹地说;那些南环路的妞儿。那会儿我带她们出去玩儿,伙计,乘电车兜风什么的,都是我买的票,要不就带她们去听吹奏乐,上剧场看戏,还给她们买巧克力、糖果什么的。那会儿我在她们身上可没少花钱,他刻意加上一句,好像生怕别人不相信。


莱内汉却深信不疑;他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我知道那一套,他说,傻瓜才玩那一套。


——真该死。我总算脱身了,考利说。


——没错,莱内汉说。


——那些妞儿中只有一个例外,考利说。


他用舌头润润上嘴唇,在亡面舔了一遍。想起往事,他眼睛都亮了。他也凝望着几乎被薄云遮掩的淡淡圆月,仿佛陷入沉思。


——她真是……有点儿不赖,他追悔地说。


又是沉默,然后他接着说:


——她现在成了妓女。一天夜里我看见她和两个家伙坐在车里,在伯爵大街上兜风。


——我想那准是你害的吧,莱内汉说。


——在我之前还有别人呢,考利不动声色地说。


这次莱内汉不由地产生怀疑。他摇摇头,笑了。


——你知道的,你骗不了我,考利,他说。


——绝对不假!考利说,不是她亲口对我说的吗?


莱内汉摆出一个悲剧式的姿势。


——欺骗朋友,多么可耻!他说。


他们经过三一学院的栏杆时,莱内汉跳到马路上,抬头望了一下大钟。


——过了二十—分钟,他说。


——时间还够,考利说。她会在那儿的。我总让她白等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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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内汉轻声笑了。


——妙!考利,你对她们确实有一手,他说。


——她们那些小花招蒙不了我,考利承认。


——你跟我说说,莱内汉又说,你真能保证你能搞成?你知道,这是桩棘手的事。在那个问题上,她们可不太好说话,是不是?……呃?


他那双明亮的小眼睛在同伴脸上探寻,看他是否确有把握。考利把脑袋摇来摆去,像要赶走一只纠缠不放的小虫子,而且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会办成的,他说。你就别操心了,好吗?


莱内汉不作声了,他不想惹朋友发脾气,然后被臭骂一顿,说他的劝告一钱不值。得来点技巧才行。不过,考利的眉头很快又舒展了。他的思路又转到其他的事情上。


——她是个正派的俏美人儿,他赞赏地说,真的,没错儿。


他们沿纳撒大街走着,然后转到基尔达大街。在离俱乐部门廊不远的人行道上,一个弹竖琴的人正在卖艺,四周围着一小圈人在听。他信手拨弄琴弦,不时瞟一眼每一个新来的听众,间或懒洋洋地瞥一下天空。他的竖琴尽管琴罩脱落了一半,却和主人一样,似乎对陌生人的目光和主人的双手都已厌倦。竖琴手用一只手在低音部弹出《请安静,哦,摩伊尔》的旋律,另一只手随着每节曲调在高音部飞快地滑动。颤动的乐曲听上去低沉浑厚。


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地在街上走着,凄婉的琴声在身后回荡。来到斯蒂芬绿园,他们穿过马路。这里,车水马龙,灯光闪耀,人群络绎不绝,打破了他们的沉默。


——她在那儿呢!考利说。


休姆大街的拐角处站着一位年轻女子,身穿蓝色衣服,头戴白色水手帽。她站在路边的栏石上,一只手挥动着一把阳伞。莱内汉顿时来了精神。


——我们在一旁瞅瞅她,考利,他说。


考利朝同伴白了一眼,脸上露出不快的冷笑。


——你想在我这儿插一脚?他问。


——该死的!莱内汉大着胆子说。我不用你给我介绍,我只想看她一眼,不会把她吃了。


——哦……看她一眼?考利说,语气缓和下来。好吧……你听我说,我过去跟她说话,你就从旁边走过去。


——这还差不多!莱内汉说。


考利一条腿刚迈过路栏,莱内汉又嚷了起来。


——然后呢?我们在哪儿碰头?


——十点半,考利答道,把另一条腿也迈了过去。


——在哪儿?


——梅里恩大街的拐角上。我们会回来的。


——好好干吧,莱内汉向他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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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利没答话。他悠闲地穿过马路,脑袋左右摆个不停。他那庞大的身躯,敏捷的步伐,以及皮靴踩在地上的橐橐声,都使他显示出征服者的气派。他走近年轻女子,连招呼也没打,就和她聊开了。她手中的阳伞挥动得更快了,身体重心落在脚跟上,微微转动。有一两次他凑过去跟她说悄悄话,她笑出声来,低下头去。


莱内汉注视了他们几分钟,便沿着路栏快步走了一段距离,然后穿过马路。当他走近休姆大街的拐角时,立时闻见空气里飘着浓郁的香气,便赶紧端详一下那年轻女子的模样儿。只见她穿着礼拜天的盛装,蓝色的哔叽裙,腰部束着根黑皮带,那颗硕大的银带扣好像正压在她身体的中心,如一枚夹子钳住她薄薄的白衬衫。她还套了一件黑色短外衣,上面有几粒珍珠母钮扣和一道破旧的黑色长毛围领。她刻意把薄纱披肩的两端散开,胸口别着一大簇红花,花梗儿朝上。莱内汉赞赏地看着她矮胖而壮实的身材。她胖乎乎的两颊红扑扑的,一双蓝眼睛大胆坦率,整个脸上闪耀着率直、粗犷和健康的光泽。她的五官长得很粗,两只大鼻孔,一张阔嘴巴,当她心满意足地斜眼送秋波时,便咧开嘴巴,露出一对突出的大门牙。莱内汉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脱帽致意,过了大约十秒钟,考利草草地抬起手,心不在焉地把歪戴的帽子换了个角度,算是对他的回答。


莱内汉一直走到谢尔布尔纳旅馆,才停下来等待。等了一会儿,他看见他们朝他走来。他们向右拐弯时,他尾随其后,白色橡胶鞋轻轻踏在地上,沿着梅里恩广场的一边往前走。他缓缓走着,按他们的速度迈着步子,他看着考利不停地将头转过去,凑向年轻女子的脸,活像一个在枢轴上转动的大圆球。他盯着那对男女,直到看见他们登上开往多尼布鲁克的电车,才转过身来,沿来路往回走。


他现在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面容便显得有些苍老,欢乐的神情荡然无存,走过公爵草坪时,他任凭自己的一只手在栅栏上拂过。竖琴艺人演奏的乐曲支配着他的动作,他的脚步轻轻地踩着拍子,手指随着每一节曲调懒洋洋地敲过栅栏,像在演奏变奏曲。


他漫无目的地绕着斯蒂芬绿园徘徊,然后沿着格拉夫大街溜达。尽管他的眼睛看到过往人群的各种嘴脸,但目光却显得忧郁。他觉得别人为吸引他而刻意去做的一切都很无聊。女人朝他丢媚眼,鼓励他大胆行动,他却不予理会。他知道他必须费好些口舌,编出故事,逗人开心,而现在他已口干舌燥,大脑迟钝,力不从心了。离与考利碰头还有几个小时,如何熬过这段时光呢,他有些发愁。除了不停地走,他想不出什么好法子。走到拉特兰广场的拐角处,他向左拐弯,来到黑暗寂静的街道,觉得舒坦多了,这里阴郁的气氛正符合他的心境。最后,在一家很不起眼的商店的橱窗前,他停住脚步。橱窗上方印着“提神酒吧”几个白色的字,橱窗玻璃上龙飞凤舞地写着“姜啤酒”和“姜汁酒”。橱窗里,一块切开的火腿陈列在一只蓝色大盘子里,旁边还有一个小盘子,里面是薄薄一层葡萄干布丁。他专注地看着这些食物,片刻之后,警惕地望望街道两边,迅速钻进小店。


他饥肠辘辘,从早上到现在,除了他请求两位小气的牧师带给他的那几块饼干,他什么都没吃。他在一张未铺桌布的木桌旁坐下,对面是两个女工和一个机修工。招待他的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姑娘。


——一盘豌豆多少钱?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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