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文是为宗道法师随笔集《咏而归》写的序。)
感恩宗道法师,嘱我为《咏而归》小序,使我多一重亲近净土法门的因缘。
2014年春节后,我写了篇《猪杰地灵》,宗道法师恰好路过北京,因缘凑泊,他和沈居士来到我的住所。当时,我在望京与人合租,条件比较简陋,只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瓶水。这是我第一次与出家人有面对面的法缘。我问法师:还有烦恼吗?法师说:净土法门,不断烦恼得涅盘分。
过段时间,法师问我,他送给我的书看了没有。我说,《净土宗圣教集》看了些,其他还没看。那时,我对念佛法门,还不太了解。
不过,佛法讲的不就是“一历耳根,永为道种”吗?佛陀说,亲近善知识是满梵行。和宗道法师接触多了,对念佛法门就算不了解,也多多少少闻熏了些,长养了善根。于是,益发感受到佛菩萨不舍弃一切有情的深慈大悲。
难行道太难了!娑婆国土,五浊恶世——劫浊、见浊、烦恼浊、众生浊、命浊…… 在这样的世界,行布施、持戒、忍辱……,说起来,容易;行起来,太难。缘起的甚深法,无我的空性见,不是罪恶生死凡夫可以了知的。佛陀觉悟后,想即刻入般涅盘,他知道他走过的路——五百世作忍辱仙人、为歌利王割截身体不起嗔恨,等等种种,难忍难行,对生死流转中的有情来说,太不容易了。幸好,有帝释天请佛住世的因缘,佛陀慈悲地说“甚深难见”的法住,“倍复甚深难见”的涅盘。
若只以难知难见的法门,去摄受广大无量的有情,很多不具足因缘的有情,只能被舍弃在外了。以佛菩萨的慈悲,是断然不肯舍弃一切有情的。这种悲心大愿,从“易行道”的法门中深切见出了!
去年夏末,我从凤凰网离职,因为搬家,把一些书留在公司,大约二百多本。请人力资源部的同事帮我发个广播,谁想要的,可以来拿。书的种类不少,有文学、历史、社科、书法、佛教。一小时后,同事微信我说,没想到这么受欢迎,只剩一两本了。我一看照片,剩下没人拿的,正是《善导大师的净土思想》。我就想:易行道,也不容易啊!
今天,很多人对宗教是有些排斥情绪的,觉得宗教与科学对立,多少带些迷信色彩。念佛法门给一般人的印象,尤其如此。像唯识学,概念复杂些,有人就会因为不容易理解而觉得它科学、高明。对复杂的东西有敬畏,对简单的东西起轻慢,正是很多有情众生的特点。
宗道法师这本《咏而归》,是非常善巧的。如果书名就带有“净土”、“弥陀”,和一般人结缘恐怕要难些了。宗道法师虽然是僧人,却喜欢读《论语》,有温润的君子气象。这也让他的文章更容易适合普通读者的口味。
其实,佛教的大乘菩萨道,和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修己以敬,修己以安人,修己以安百姓”,精神几乎是完全一致的。“修己以安百姓”,是连尧舜都不容易做到的。尧舜是儒家心目中的圣人。由此可见,儒家的终极理想和济世情怀。
很多人,把佛教的“出世”理解为出离世间,以为是和“济世”不同甚至截然相反的。其实,出世更确切的理解,是“超出世间”、有殊胜过世俗的地方。佛教的解脱有两种,一种是涅盘的解脱,一种是菩提的解脱。两种都是不即世俗、不离世俗的。只是,涅盘的解脱着重从不即世俗的一面说,菩提的解脱着重从不离世俗的一面说。证得“一切法本无生”,也就永不退转了。“极乐国土,众生生者,皆是阿鞞跋致。其中多有一生补处。”一旦往生净土,是永不退堕的了。菩萨的无生忍,也就相当于声闻的涅盘。而菩萨无生忍所表现的,正是弘法利生、慈悲济世的行举。这和儒家的圣贤理想,是很相近的。
佛教有“方便道”,儒家也有。“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从身边的事物中,寻取恰当的譬喻来让周围人接受,可说是儒家的“方便道”。佛法在传布中,譬喻师以故事来解释道理,起到了非常好的弘法化众的作用。
不过,儒家和大乘菩萨道,虽然理想上十分接近,开展的途径却有很大不同。孔子有激烈的一面,他讲,“乡愿,德之贼也”、“是可忍,孰不可忍”;孔子不喜欢八面讨巧的人,更认可“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这种是非分明的态度,随着儒家学说的开展,自然会不断强化。
儒家的原则性,从外在表现看,是非常强的。“当仁不让于师”,“见义不为,无勇也”。而佛教,虽然宗派众多,大体上是爱讲圆融、讲善巧的。
佛教认为,几乎在一切时候,嗔心都是不该起的,除了方便示现的嗔,如佛陀的苦切语,那是为接引特定根机的有情的方便,不代表佛陀真的动怒了。而儒家认为,该喜的时候要喜,该怒的时候是一定要怒的。只是,喜怒哀乐都要适度,一旦过度或不及,都是不合适的。如果可以做到既没有过度也没有不及,“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其实也和佛家的示现贪嗔痴差不多了。唯一允许过度的情绪,是在亲人去世时,儒家认为,这时候的过度,正是恰好的。这也可见,无论儒家还是佛教,都认为真正的大事只有一件,就是生死。只是,儒家有以超越生死的是取义成仁,佛教有以超越生死的是涅盘菩提。
由于儒家在是非分判上往往表现得激烈强硬,造成了不少对立触恼。早期儒家是非分明的立场,开展到后期,定然不可避免地发展出宋明理学。后人诟病宋儒不如孔孟活泼,戴震批评朱熹“以理杀人”,殊不知,这正是正统儒家发展的必然。正如讲圆融、讲方便的佛教,发展到后期,不可避免地宗派林立,异说纷起。在异说纷起的时代,相信谁的说法好呢?抉择既难,不如老实念佛,专修净行,这是净土法门的平实,也是净土法门的奇特。
其实,宋儒是切身地觉得“理”是规律,“存理去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因为这个东西好,才要分享给大家,让人做君子,让人迁善改过。因为迁善改过是好事,希望大家都好。但众生根机各异,有人就是反感别人给他讲道理,就是要随顺自己的欲望发动一切行为举止。那么,宋儒被人诟病,就难免了。
很多学佛的人喜欢讲“随缘”,但“随缘”二字,其实是不宜随便讲的。缘起法甚深,不能正确地认识因果,认识缘起,怎么可能做到随缘呢?所谓“随缘”,不过是随顺业力、随顺习气罢了。所以净土法门讲,不要指望自己的力,自己的力往往是业力,使不上劲,要靠弥陀的力才行。
王阳明晚年对弟子讲:知道为什么天下那么多人骂我吗?只因我从前还有点乡愿的意思,现在越发坚实地认定真是真非,信手行去,再不覆藏,终于能做得个狂者的胸次,使天下人都说我行不掩言也罢。
这和佛教的“无诤”、“无碍”,对“方便”的强调,是很不一样的。无诤本是“绝诸戏论”的意思,是“阿兰若”(空静处)的意译,但从译经的字面意思上去理会,就很容易演变成“不与人起诤论”了。“无碍”本是自在通达的意思,常就真俗二谛、理事二边并非对立上说。但在流传中,也慢慢突出了要圆融、要善巧、要方便,要尽可能避免触恼的倾向。佛教更重摄化效果,所以才有不拘一格的文殊法门、诃佛骂祖的禅师手眼,如果菩萨化作淫女才能度一个人,就会化作淫女去度他。这在儒家那里,是很难想象的。儒家认定的事情,“虽千万人吾往矣”。
不过,从践行上看,很多法师的弘法经历,也并不顺利。印度的提婆论师,以破斥外道著称,最后被外道杀害。中国的道生法师,因坚持“一切众生皆可成佛”而被摈出僧团,只能对石头说法。鸠摩罗什、真谛、慧能等法师的经历,也都不顺利。虽然理上说无诤,说绝诸戏论,说阿兰若住;而在事上,在弘法利生的践行中,也是不能不有种种逆增上缘的。
不过,无论儒家还是佛教,总是要教人为善去恶,迁善改过,在自利利他中去完就生命的意义。
宗道法师此书,取名《咏而归》,虽然来自儒家经典《论语》,却与念佛法门的旨归巧合。善导大师弘传的念佛法门,提倡专称弥陀名号,执持名号是正行,其余诸行相对持名是“杂行”。“咏”字,左边或作言字旁,或作口字旁,净土行者的“称名”,是离不开口或言的。右边的“永”,本是声旁,表示读音,不过,若解释为永远执持名号,专修往生正行,“念念相续、一心不乱”,也是很有意思的。
“归”,在净土行者眼里,专指往生净土。“若有信者,应当发愿,生彼国土”,这才是真正的归,回家了。印光大师云:“自是不归归便得,故乡风月有谁争!” 迷途的人,总是自己不愿回来,只要自己愿意回来,故乡的风月就在这里,哪里有一丝一毫障碍阻隔呢。“执持名号”是“咏”,“往生净土”是“归”,执持名号即具足往生正因,“咏而归”,巧合极了。
我很欢喜,与宗道法师在此一期有情生命里共结法缘,更愿一切有情众生,共结清净庄严国土之来缘!
(注:宗道法师此书,是净土宗弘愿寺印行流通,暂未正式出版,网上售卖的《咏而归》,是同名的书,非宗道法师所著。)
猪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