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弱的美德
和大多数罹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人一样,刘绍华的母亲在生病初期,也经历了一段混乱的困惑期。
为家人做了半辈子“大厨”、包揽大大小小家务的母亲,性格刚强自立,因而在面对疾病时第一时间摆出否认的姿态。即使接受了社区提供的长照服务,她也时常不管不顾地出门,让居服员扑空;家人为她配上信息牌、追踪器等,她永远有办法一一甩开;她不愿意将掌厨权轻易让出,即使常常忘记菜 谱。
偶尔,家人会在黄昏的菜市场找到又一次不告而别的母亲。她在和熟悉的菜贩讲话,或许讲了好一会儿,菜贩已经不太理睬她。
在刘绍华看来,这是母亲尝试自救的方式。母亲想用原有的人事物,去拼凑起生病前牢固的生活秩序。
然而,脆弱还是在不经意间流泻出来。
一次家人聚餐时,侄子突然问刘绍华:“奶奶想知道,有没有能让脑袋变聪明的药?”刘绍华还记得那时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闪烁着期待的亮光——这是她在向自己“读了很多书”的女儿要一个将自己带离脑雾的妙方。
“所有的疾病,经常都不会在你开始生病的时候,立刻将你带到对的医生面前,立刻接受对的治疗。病人通常都会有一个过渡阶段,经历巨大的迷惘,困惑自己到底怎么了、自己的亲友怎么了、自己要怎么处理,甚至有时候还会幻想也许明天就好了,也许过阵子就好了。所以疾病就是来来回回、走进走出的灰色地带。”刘绍华说。
对于刘绍华而言,一开始以病人的身份生活,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她的前半生以读书治学为职,视野总是和公共议题连接。而在病中,她感到自己越来越难以专注于阅读、写作、分析、发言等原本擅长的事务,曾经的“意义主导型”生活变成了某种负担。
于是,她捡起了一直喜欢的、但后来由于某种自我要求而放下的漫画和动画,重新回到简单的、轻盈的爱好中。在这种生命形态的骤变里,她尝试让自己多多聆听内在的需要,感受身体的直觉。
这种变化,后来被刘绍华归纳为“示弱的美德”。也就是说,不再拘泥于曾经的“人设”,即某种自我认知,而要对他人的协助、物质的滋养、身体的信号或敞开、或顺服。如果疾病是灰色的边缘地带,那“示弱”就是要有勇气走进这片阴影之地,将其作为生命的一部分领土予以接纳。
渐渐地,母亲也逐渐融入了“示弱”的生活,这种韧性让刘绍华时常感佩。“我常常说,母亲具有示弱的天赋,因为当她真的不行的时候,她投降了。”刘绍华说,“让病人接受有人帮他/她洗澡是一件很难的事。你想想,你愿意让你的父母或者爱人帮你洗澡吗?但母亲后来真的愿意让我姐姐帮她洗澡。”
“示弱”同样也是一种习惯,需要病人和家属时常锻炼,耐心维护。
一次,母亲再次拒绝了洗澡的要求。刘绍华没有强求,只是拉起母亲的手,两人边玩边唱,唱的是儿歌《小手拉大手》。“因为我是老幺,和母亲平时的互动很活泼。我母亲一边唱,一边吱吱咯咯地一直笑,就这样被我一路牵到浴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