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艳遇,旅行,“在别处与另一个人”的幻觉

张佳玮写字的地方  · 公众号  · 热门自媒体  · 2016-11-17 19:21

正文

一篇旧文。

所以挑今天发嘛……大家都懂的。



旅行和艳遇有类似处:人们期待远离日常家庭生活,在一段短暂到你明确知道大概何时会结束的新旅途或新艳遇里,放开感官,拥抱未知的享用,发现另一个没有被物质尘埃覆盖的自己,如果还能发现人生的真谛,更加赚得一本万利。


早年间,世界还广阔未知,没有被地图切割到一寸寸都明晰时,文艺作品便喜爱以此为例:不只是堂吉诃德出门,做梦去当骑士;意大利的民间故事里,净是骑士出门,夜宿磨坊或城堡,品尝面包、葡萄酒和寂寞许久的女主人。当然,这里面有个奇怪的因素,叫做“他乡或陌生情人”因素。伟大的《卡门》道尽了西班牙风情,但作者梅里美先生本是法国人,以第一人称写个小说,讲述自己在西班牙旅游时听到的这桩惨烈缠绵的故事;同样,法国大宗师夏多布里昂,喜欢写主角去蛮荒地带,被美女倾心,被蛮族追杀,蛮族们当然也无法写文章抗议他……托马斯-曼,一个德国人,写了名作《死于威尼斯》:功成名就但心灵老去的德国男主角,在与威尼斯欲拒还迎的盘桓中,发现了值得自己为之爱慕至死、如仙似妖的美少年,于是延长旅途,然后以身殉之。

陌生的艳遇或异乡的旅途,都会如此,被人的情感所渲染调色,变得更美丽一些。


也因此,人类很容易的,便会生一种情感,姑且叫做:“旅行/艳遇尾声恐惧症”:你会暗暗希望,一段旅途永不结束,一段艳遇永不熄灭;一个众人喝酒畅谈的夜晚,可以通过无限换酒吧续摊来延长,逼得天色永远不亮……当然,日常生活里,这种心结,可能没那么严重:大不了,就是不舍得放下手机的晚睡拖延症罢了。

而这里面,就有一点幻觉的成分在。


早19世纪,巴尔扎克就写明白了:世上最奢侈的爱好,莫过于养个情妇。许多男人,都会昧着良心,让老婆带着孩子,蜗居在家,吃糠咽菜,但必然不好意思,驳回情妇的诸般要求:香车、钻石、天鹅绒饰物、鱼子酱、松露。

跟情妇吃饭时,男人袖子里递给停车场小弟的小费,可能够老婆一个月伙食的。当然,许多男人还要说“我很爱自己的妻子”,填补自己良心上的空缺;好像这么一句话散在空气里,让妻子闻到了,就能继续活下去似的。


这里有个美丽的悖论。不妨想一想:如果,男人把撒在情妇身上的钱,用来和自己的妻子经营生活,让妻子可以远离柴米油盐,可以享用男人给情妇买的香车钻石鱼子酱松露化妆品和阳光假期,那么,情妇未必是妻子的对手——无论是精神上,还是外貌上。

——当然,现在不是19世纪了,巴尔扎克时代的情妇、歌剧院、马车、天鹅绒长裙等已经成为传奇,只是将这道理略作推延,就把旅行的过程,当作一个美丽的情妇好了:

许多人爱旅行,并非爱旅行本身,而是爱这么种状态——啊,开始旅行啦!好难得出门啊!!我要过另一种生活!我要把工作都抛掉!要把平时攒的钱都用上!我要把日常对自己的压榨和抠搜,都在旅行中找补回来!


在旅行中,人们通常,就像19世纪巴黎的贵族对待情妇一般,因为过上了另一种有别于日常家庭的生活,于是格外慷慨,特别好奇,尤其大惊小怪,经常一惊一乍。人们会更认真去端详他乡的天空,尽管很可能,在故乡,他都没注意过天空的颜色;他乡的狗都比较可爱,尽管很可能,在故乡,他特别讨厌狗的味道;他乡的空气都那么沁人心脾,虽然家乡的空气,他也没仔细闻过;他乡的手工劣质小商品,颜色似乎都比家乡的鲜艳些。旅行就是这么种状态:情人眼里出西施,让人忍不住慷慨解囊。你会情不自禁的欣赏,甚至美化他乡,倘不如此,就对不住自己漫长的攒钱、酝酿、攻略和期望;就像男人不好意思觉得情妇不漂亮,不然对不起自己偷偷摸摸抠出的、用来给情妇买化妆品的钱。


而旅行的尾声?那就像是离开情妇温暖的怀抱,回归家庭,回去过日常的生活:

哎呀我又要回去工作了,又要朝九晚五了,又要回到那种抠搜省钱的日子了!


人也会相信:“旅行时可以见识各类新的东西”。但这里,有另一个常见的悖论:旅行的确可以让你感受另一个世界。当你特意跑去旅游的陌生城市、搜着店名去排队的名吃、朋友那里借来的书,你会格外珍惜。但是,通常,自己所处的城市、小区后门外的小吃、已经买在书架上积灰的书、已经在身边很久的人,你反而不太会注意到。太多人,通过各类旅行指南和集中旅游,对巴黎、伦敦、东京、上海的街巷了如指掌,可是对自己城市的历史、传奇和风貌不加注意。


因为人类,多少总是存着这心思:放在身边的,随时都能观赏,所以还是先瞻望远处好了,身边的东西,下次再说,下次再说……于是很多时候,就这么下次再说,终于错过了。


《笑林广记》里说,某老头子意图扒灰,儿媳妇害怕,找婆婆诉苦,婆婆让儿媳妇躲了,自己睡在儿媳妇的床上。是夜,老头子果然摸上了儿媳妇的床,还兴高采烈。婆婆道:“老杀才,换了张床,怎么就这般高兴起来?”


旅行和艳遇,都很像这个未遂的扒灰故事:

在旅行中,人和风景都没变;在艳遇中,可能一见钟情也只是被安排好的狩猎。

他乡或情妇,未必比故乡和自己的爱侣更美好。许多美好幻觉,只因为换了张床,换了点心情,而已。但就因为:你躺在了旅行和艳遇这些华丽词汇构成的另一张床上,于是身处旅行与艳遇中的人,会更敏感的欣赏周围、对自己更加慷慨,于是就格外“高兴起来”。


所以在旅行之前,你还有另一种选择:你可以尝试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些,不总指望着未来,指望着把好好享受的希望寄托在别处、未来和旅途上。你可以尝试对自己日常生活的爱侣好一些,不总指望着命运给你埋伏着许多段妖冶迷人的一见钟情。那么,以后,到旅途末尾,你想到要回归家庭和日常生活时,便会少些绝望和恐慌,而会一边听着温柔的乐曲,一边想像回家睡一觉,第二天起来,吃热腾腾的早饭;将日常生活安排得周到些,旅行、艳遇或者一切“换了张床,就高兴起来”的幻觉,会不再那么富有罪恶的诱惑力。道理其实无非这么简单,千年之前,晏殊已经写过这样的句子了: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