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来机场接我的时候又是全妆，脖颈还系了最近流行的粉色蝴蝶结，我完全压不住恨铁不成钢的情绪，打完招呼就懒得寒暄了，推着行李箱自顾自往停车场走。他在后面小碎步跑着追我，盼盼你慢点，你不要生气呀，我化妆又不是为了给哪个女人看，我就是取悦自己，就是为了有一个好的精神面貌来接你嘛，男人出门不化妆，不得体的呀。
“舅舅！”我忍无可忍，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愤怒，“你看看机场这些女人，她们哪个不得体？哪个面貌不好？她们哪个化妆打蝴蝶结了？我妈化妆吗？我妹化妆吗？她们取悦自己从来不是通过化妆！”
“我是天生爱干净也爱美呀，我就喜欢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是我们男人的优良品质，女人哪有这么讲究。”他脸上还是挂着温和的笑，这个笑容已经焊在他脸上好多年了，从我有记忆以来，不管家里是夸他还是怨他，他都是这么一脸没脾气的笑，姥姥以前总说他是大家闺秀。
想到“大家闺秀”这四个字，我更加烦躁，闭了嘴不想再给他义务扫盲了。
天生爱干净？真以为“爱干净”是男人天生的吗？小女生玩泥巴灰头土脸你推我搡，长辈们说没事，女孩皮实点好，衣服脏了回去换。我们男生可不行，姥爷和爸爸们教育我们“小男生就是要干干净净的”，我们努力地维持小裙子和小皮鞋干净如新，我们要学叠衣服。这不是天性，这是人为塑造！这让我们男人长大后也非常在意衣着和妆容，有容貌焦虑，而且更“擅长”端茶倒水、整理清洁，而女人，她们外表得体的标准只有“干净”，她们不屑于打扮自己，她们只需要心无旁骛地投入竞争，争夺资源。天杀的，她们劳动和运动过后一身汗，竟然也值得夸赞，叫女人味！
还有，男人天生爱美？女人才爱美呢，女人从来不需要打扮，她们长了眼睛，这就足够了，可以随意欣赏男人费劲心思打造出来的肤白貌美大长腿、酥胸翘臀小蛮腰，她们可太爱美了！
我不说话，舅舅也不说了，一脸讨好地瞄着我，害我又心软起来。我知道他真心疼爱我，他是家里最不重女轻男的长辈了。我爸当年撺掇我妈给我取名“姜盼妹”，是舅舅争取，最后才改成“姜盼盼”。舅舅一开始的建议是“姜攀”，我妈说攀字力道太大，不适合男儿，还是叠词显得温柔，最后折中定了“盼盼”，“攀”字留给了妹妹。
舅舅其实算得上那个时代的独立男性，上过大学，当新闻编辑，自由恋爱，自己买房，没花过女朋友一分钱，女朋友选择不结婚，和她母亲带着女儿过，舅舅从来没闹过，只在她们需要的时候出现。
他认为他是男性主义者，没有向女权社会低过头，比如化妆，他认定他并没有在取悦女人，他只是在取悦自己。没错，他没有想要取悦哪个女人，他只是不知不觉给自己套牢了女权社会为男人量身定做的项圈，还喜滋滋觉得戴上这个项圈他特别光彩照人。女权社会的可怕就在于此，你完全不打算取悦女性，却依然在按照她们的利益行动。古代守贞的男子，可能也并不是为了赢得女人们的夸赞，他只是自己认为，守贞是如此崇高的事，我是如此崇高的男子。而崇高的标准，是谁建立的呢？女人拥有真实世界，男人活在她们编织的梦境里，还没睡醒。这个梦太过昏沉，岂是那么容易挣脱的呢，我不该苛责舅舅。
我缓和了脸色，主动开车。可能是分神了，车速有点慢，后车滴滴了两声，随后变道赶超，又和我并排停下等红灯。舅舅笑我，那车的司机在瞅你呢，估计看到你是男人，这会儿在嘲笑男司机了。
我没好气地回他，您是搞新闻的，不会不知道实际上男司机的事故率比女司机低吧？前几年不都科普宣传过了吗，怎么咱男司机这顶帽子就是摘不掉呢？你一个男的也跟着说男司机男司机的，男性意识还是不行。
“又较真了，我开个玩笑嘛。我搞新闻的我当然知道，而且我还知道，男性的第二性地位，在新闻标题里体现得那叫一个淋漓尽致，为这事我跟上头较劲过无数次，没用，只要男性还是第二性，他就是第一性爱用的流量密码。”
我点头表示认同，舅舅受了鼓励，开始举例子，“《某地男副市长被家暴致残》’，是，如果是女市长被家暴致残，这新闻也够劲爆的，但是我们默认市长基本都是女的，如果是女市长，就一定不会去强调性别，这个新闻里副市长是男的，这就是一个要素，必须点出来。还有，不是只有这帮搞新闻的臭女人这个德性，你再点开评论区看看，大概率有人开始妄自揣测：肯定是这男市长太强势了，把家里大好娘们儿逼急了。上回还有一个新闻是《男子疑因感情纠葛被前女友当街棍打》，她们这么说的：这小男们儿肯定是劈腿了，不然女方不会这么气。关键是，说这些话的人，不都是女人，男人也这么说！”舅舅把自己说生气了。
我顺势又尝试说服他，“舅，您看您自己不也生气吗？您不也不喜欢这个第二性的处境吗？那总要有人抗争，坚决地、有力地抗争啊。温和男权是没有出路的，你跟掌权的女人表态、商量，说你不是好欺负的，让她们别欺负你，她们只会告诉你，我没欺负你，咱这是女男平等的新社会，女男平等已经一百多年了，男人能顶半边天，都是好样的！”
舅舅还是那副笑，不为所动，“哎呀，盼盼，整体的处境是这样，但是咱身边的女人，具体的女人，对咱不也都挺好的嘛，你妈，你妹，我女朋友，是不是，都挺好。——有时候她们是有些问题，但也都不是故意的，作为家人和爱人，她们是爱我们的，只是她们也生在这个女权社会，这个社会塑造着我们，也塑造着她们，从某种角度看，她们也是女权社会的受害者。改变总有一个过程，越来越多的男人觉醒了，我们会发出自己的声音，声量越来越大，处境肯定会逐渐变化的。你别太激进了，你那个抗争太危险了，家里没有人会支持你，舅舅也明确告诉你，我也不支持。我今天特意来接你，就是想劝你。”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没反驳，只觉多说无益。舅舅又唠叨了几句，想确保我听进去了。我敷衍着，心里想的是，连舅舅都不理解，那我也就没必要跟家里任何人提这件事了，回家，好好过完这两天假期吧。
妹妹来开的门，开心地“哥哥”长“哥哥”短的，妈妈接过我的行李，让我去洗把脸看会儿电视，爸爸在做最后两个大菜，马上就开饭。舅舅说得对，她们是爱我的。
妈妈和妹妹都是一米八的个头，比我高半个头，力气也比我大，从前我觉得这种女男体格差异是千万年来的自然规律，正是这种天然的差异，使得女性武力值更高，成为狩猎者和战士，成为部落首领和国家统治者。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根据考古证据，在迎韶文化时期，两性之间没有明显身高差异，这时期两性的饮食结构相同，到了冬周时期，男性对肉类的摄入明显减少，平均身高才明显下降，两性的体型差并非天生如此，而是母权制选择的进化结果；而女狩猎男采集也并非真相，考古学证据表明男性同样参与狩猎，错误的认知之所以流传开，不过因为符合社会的性别地位罢了。
“姜攀，你来月经了，”妈妈拿水果给我，一转身看到妹妹裤子上的血印，“去把裤子换了吧。”妹妹从卫生间出来就去给祖宗牌位上香，我知道妈妈又要拿我小时候的糗事取笑了，果然她马上跟舅舅说，“哥你记得不，二十多年前大姐的女儿第一次来月经，我们都恭喜她，张罗让她给祖宗上香，盼盼那时候3岁，吵着也要上香，我跟他说大姐姐来月经了，以后只要她愿意，就能传承我们姜家的血脉了，所以要上香给祖先报喜，男孩生不了宝宝，不上香，结果他就哭了，说他也要生宝宝，他也要报喜，笑死我们了。”
舅舅看看我的脸色，见我没有不高兴，才附和着我妈笑。妹妹上完香过来，还继续抖搂我的糗事，“后来他上生物课，回来还问我妈，女性生宝宝也需要男性的配子，怎么就不算男性的血脉？妈妈你生了我，还要生妹妹，我不是你的血脉吗？”
我接过话题，“我妈当时给我好一通解释，说我当然和妹妹一样都是她的血脉。只是，宝宝从妈妈的肚子里出来，妈妈能确定这是她的宝宝，可是男人没法直接确定，所以只有女人生女儿，女儿又生女儿，才是确定的延续。结果我就去问我爸，您怎么确定我是您的男儿，给我爸气够呛。”
我爸这时候正好端了一个菜出来，随口数落我，从小就满脑子奇形怪状的想法，一点都不乖，从来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小时候是个假姑娘，长大了想当个男强人。妹妹抱着她的宠物狗，一手伸长了搂住我，“爸你别老数落我哥，我哥怎么不乖了，我好几个朋友都想追我哥好吧，可惜我哥名花有主了。”我妈瞪了她一眼，“你就宠他吧。”对，虽然我比妹妹年长两岁，但她们都说妹妹很宠我，以前我也对此感到很幸福，但她养狗以后，我隐隐约约觉得不太对劲。
说到我名花有主，我正好跟她们更新我的恋爱进展，我和女朋友准备领证了。
“啊？还是那教授医生？你还跟她在一块呢？岁数相差太多了吧，整整十岁啊。”
“你才25岁，不用着急结婚呀，又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你多在家里待几年，你爸也轻松点。她爸还在吗，好相处吗？”
“不过你是护士她是医生，你跟了她也不错。说起来是不是你当年在护理学院的时候，她给你们上课就看上你了？”
果然炸锅了。
“行啦！七嘴八舌的，”我三言两语澄清，“我跟英姐不是上学时候好上的，现在也不在一个科室，她爱我我爱她，她教会我很多，就这么简单。她35了，想要宝宝了，她妈没跟她爸结婚，她也没姐妹兄弟，就她们娘俩，她说了，跟她生完宝宝，以后我就是一家之主。”
说完“一家之主”我就后悔了，给舅舅递眼色，让他帮我说话，否则妈爸肯定又要数落我不贤惠，在妻家怎么生活。舅舅赶紧打圆场，“家里老老少少吃喝拉撒都归你操持，可不就是一家之主嘛，还好现在政府对职场爸爸的支持够可以的，各种单位都特意给男性制定弹性工作政策，让大家能平衡工作和家庭。再就是现在陪产假和产假一样长，你到时候就安心陪伴太太孩子，仔细把她们侍候好，这是最重要的。”
妈妈拿了户口本给我，没有再多说什么。
饭桌上她们都很奇怪我现在为何这么爱吃肉，往常我更喜欢吃蔬菜。那是因为我现在知道了，只要多吃肉蛋奶，只要下功夫坚持健身，我也可以成为一个健壮有力的男人，不必羡慕女人的力量。
饭后舅舅帮爸爸收拾碗筷一起洗碗，妈妈和妹妹开始看世界杯，我陪看。
我并不喜欢世界杯，大家也对男孩子不爱看球习以为常，世界上商业价值最高的运动员，也都是女运动员，这些就如同空气的存在一样自然。跟英姐谈恋爱后，为了和她多些共同语言，我才开始学着看球赛，也才意识到，女运动员魁梧健硕，竞技对抗更激烈，赛事更吸引人，女体育明星也就更具商业价值，另外男人对球赛相对没那么感兴趣，是因为我们不习惯冲撞，不喜欢对抗，而这，也不是先天所致。
广告时间，我越发感到这个世界充斥着令我不适的规训：
好先生微波炉：无论她几点回来，都能吃到热乎菜。
群星洗衣液：让爸爸洗衣更省心。
父亲节来好姥爷连锁餐厅，为爸爸赢取品质围裙！
去皱嫩肤，美男之选！
娃娃总是长不高，聪明爸爸选凤凰壮骨颗粒。
所以，家务育儿，就该是男人承担吗？
换台，看看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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