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枣去世时48岁,留下八十首诗。顾彬写讣闻:他是个天才,但没有珍惜他的才华。
读书时,在同学那看到过《张枣的诗》,淡淡的紫和诗人庞大的脸一直停留在我心中,当然还包括那首过于出名的“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南山”。
张枣的诗能成为一个异类,既有天才的一面,郭玉洁在《诗人张枣之死》提到了张枣的家学渊源。
张枣1962年出生于湖南长沙,从小和外婆住在一起。外婆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少数读过书的老人家,她有一本《白居易诗选》,锁在装粮票和钱的柜子里,有空就拿出来读。张枣说,她读了很多年,最后都被翻烂了。
外婆还喜欢另一个诗人,杜甫。她当时在一个汽车修理厂值夜班。十岁的张枣和外婆一起睡,小孩子夜里不老师,老师踢被子。早上醒来后,外婆说,真是“娇儿恶卧里踏裂”啊!张枣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外婆告诉他,这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的句子。张枣不能完全明白这首诗,但是他一下子就觉得“娇儿”这个词用得太好了。“一下子呈现了我和外婆的关系”。他疑惑,为什么这样一个平常的动作也会变成诗歌?好像变得不太一样了。幼小的他并没有想到要当诗人,只是觉得自己的世界被照亮了。
张枣的爸爸是一个诗人,他常常用俄语给他念普希金。尽管语言不通,韵律不同,自由的形式不同,但张枣一样感到了诗意。
这或许也是一个赢在起跑线上的例子。家学渊源让他很早不自觉地吸收了古典与现代精华的东西。当他入学读书学习日语,后又去德国读书,德文相当好,也是一种互相成就。
比如这首《镜中》,张枣22岁写就的一首诗。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了下来
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
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
危险的事固然美丽
不如看她骑马归来
面颊温暖,
羞惭。低下头,回答着皇帝
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
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
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
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这样一首意象丰富的诗,很多人的解读不同。对于我而言,我喜欢的是里面淡淡的惆怅。他先说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梅花落是一个很美的古诗词意象,但是却要与后悔这样让人心生怅然的词汇相联系。接着他举了几个例子,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是离开。登上松木梯子,是危险。骑马归来后的句子,却暧昧不明,镜子永远等候她,这样的归来是否只是一个虚妄呢。若是这个叙述者变成了骑马归来的她呢?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个特别好玩的词汇“南山”。我曾经将“南山”试着换成“东西北山”,如果大声朗读出来,会发现味道完全变了。这是音律的一个考量。另外便是“南山”在古诗词中的意象。若去任何一个诗词库进行搜索,你会发现“南山”比另外几个方向的山高频得多。这或许是拜《诗经》所赐,里面遍地是“南山”,最有名的应该是这一首:
徒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去南山采蕨菜啊,不见情郎,心实忧伤。见了呢,心整个就愉悦了起来。
这样一座南山,落满了梅花会是怎样的一个故事呢。美好的事情,失去了,会也是一种“后悔”吧。即便如此,还是能想起曾经的美好。
当然喜欢南山的,还有那句著名的“悠然见南山”,还有白居易简略过的终南山。这样的古诗词意象已经深深植入到中国人的基因中,或许已经不再熟悉,但是当有人重新启动时,就像打开了人身上的诗词开关,美好不言而明。
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张枣身上世俗、热爱红尘的一面,或许是湖南男子常见的一种性格,火辣辣地热爱着生活。
“有趣的生活应该是生活本身唯一的追求。”这是张枣说的,他也的确践行了这一点。
应该不止顾彬一个人认为张枣挥霍了自己的天赋,毕竟写作仍然需要克制、勤奋。但是张枣这样喜欢烟火气的生活,何尝不是一首好看的诗。
张枣在《枯坐》一文里写过德国生活,“住在德国,生活是枯燥的,尤其到了冬末,静雪覆路,室内映着虚白的光,人会萌生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无?的怀想。但是就是没有对饮的人。当然,也会有几个洋人好同事来往,但大都是智商型的专家,单向度的深刻者,酒兴酣时,竟会开始析事辩理,层层地在一个隐密的象牙塔里攀沿,到了一个点,就可能争辩起来,很是理性,也颇有和而不同的礼貌和坚持。欧洲是有好的争辩文化的,词语不会凌空转向,变成伤人的暗器,也不会损耗私谊,可是,也不见得会增添多少哥们的意气。于是,告别的时候,全无夜饮的散淡和惬意,浑身倒满是徒劳的兴奋,满是失眠的前兆,你会觉得只是加了一个夜班,内心不由得泛起一阵消化不了的虚无感。”
“红泥小火炉,可饮一杯无”,是白居易的诗,代表的是中国式样的朋友关系。所以张枣还是回了国。有人说坏的生活习惯粉碎了他的生活。或许这也是一种命运。
白居易晚年的时候写过一首《感旧》,里面有几句是这样的:平生定交取人窄,屈指相知唯五人。四人先去我在后,一枝蒲柳衰残身。岂无晚岁新相识,相识面亲心不亲。人生莫羡苦长命,命长感旧多悲辛。
不知张枣若活到白居易那样的年纪是否慨叹“命长感旧多悲辛”?应该不会,他注定是要热热闹闹过活着,只是诗人敏感天性注定心灵遭受更多磨难。
只是偶尔会想一下,若外婆那本被翻烂的《白居易诗选》不存在,是否会有后来的张枣?有时候教育就是这样,不同的灵魂催发出不一样的种子。“挑灯教子哦新句,冷淡生涯乐有余”,无论多“冷淡”,想想还是温暖的。对张枣来说是外婆那本翻烂了的白居易,是杜甫,对于叶小鸾是暗夜中与养母“雪夜乏炉,以瓦甓贮火,诵毛诗二南”,陈端生十二年后再续《再生缘》时却曾提到当年母亲是第一读者,姐妹联床听夜雨,课诗篇,日子过得无忧无虑。对龚自珍则是母亲那一首首亲口传授的吴梅村的诗。或许有一天,对于我自己的孩子来说,是有一天为他读的《春秋来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