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烧伤超人阿宝
来源 | "烧伤超人阿宝"微信号
上周三,本来是普普通通的一天。
重症监护室两个我负责的大面积烧伤患者病情平稳,普通病房术后的患者恢复满意,几个新入院的患者在一边做必要检查一边等待手术。数十年积累磨合,积水潭医院烧伤科的工作流程早已经顺畅无比,宛如一个弹奏了数十年的交响曲,流畅紧凑,忙而不乱。
忙完工作,下班回家,吃饭,问孩子功课,读书,刷微博,写文章,上床睡觉。中年男人的生活,也如一首交响曲一般,有条不紊,波澜不惊。
半夜,已经进入梦乡的我被电话吵醒,我拿起手机的第一个念头是:哪个病人出事了?重症监护室的病人很平稳不该有事啊?
然而电话不是科里发来的,而是远在山东的姐夫。他说:爸爸今天突发胸痛,而且疼的非常厉害,刚在县医院做完CT,考虑主动脉夹层。
主动脉夹层,这五个字如同晴天霹雳,让我大脑一瞬间进入死机状态,等我回过神来,已经泪流满面。
医学上,有几个魔鬼般的名字,能让所有专业的医生都闻之动容,比如羊水栓塞,比如肺动脉栓塞,比如主动脉夹层。
主动脉夹层,与心脏相连的全身最粗大压力最高的动脉内壁破裂,巨大的压力将动脉壁强行撕扯开分成两层,被破坏后变得脆弱无比的动脉壁在巨大压力下随时可能破裂,一旦破裂,汹涌的出血会在极短时间内夺去患者生命。
主动脉夹层,24小时死亡率50%,一月内死亡率60-70%。如同一个藏在体内的随时会爆炸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的炸弹。
现在父亲的体内,就埋着这样一枚可怕的炸弹。我们只能听着炸弹上的倒计时滴答作响,却根本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爆炸。
留给父亲的时间,或许是几个小时,或许是几分钟甚至几秒钟。而距离最近的有能力为父亲拆掉这枚炸弹的医院,山东省省立医院,距离父亲现在所在的县医院,有数个小时的车程。
我一边让姐夫赶紧安排救护车转院,一边匆忙起床,打车前往高铁站。路上一边哭一边给主任打电话请假,和同组医生交接工作。
难道,我要成为没有父亲的孩子吗?
父亲生在农村,今年75岁,是家中长子,有两个兄弟。
我奶奶去世早,爷爷年轻时双目失明。父亲作为家中长子,承担的重担可想而知。
父亲是家中的大哥,但结婚之后,一直没有自己的房子,长期在各个亲戚家借宿。我和两个姐姐,出生在三个不同的地方。
家里辛辛苦苦积攒的前两套房子,他都让给了弟弟。等两个弟弟都有了房成了家,他才给自己盖了房子,才有了自己的家。
就在这个家里,父亲母亲含辛茹苦,把我和两个姐姐养大成人,并尽最大努力,供养我们读书。
这个山东农村的老家,他一直住到现在。
我曾把他接到北京,他住了一段时间就回去了。姐姐在村子附近的镇上帮他买了套楼房,他晚上去楼房睡,白天一睁眼,就溜达着回到那个已经有些破败的村庄,回到那个他和妈妈几十年前筚路蓝缕辛辛苦苦建起的老宅,喂喂狗,养养鸡,伺弄一下院子里的月季花、甜杏树、葡萄树、樱桃树、香椿树,从院子里那口他和母亲几十年前请人打的老井里打水做饭。一直到天黑,再回楼房休息。
作为儿子,虽然让老人衣食无忧,但工作繁忙,多年来无法膝前尽孝,幸有姐姐代我照顾。
做为医生,我无愧于患者。做为儿子,我却亏欠父亲太多太多。
等我到了高铁站我才知道,晚上没有高铁,车站关门。车站要第二天凌晨五点才开,而最早一班车,是凌晨六点多。夜班三更,我孤身一人在北京南站,面对紧闭的站门,忍不住蹲在地上嚎啕大哭。
手机响了,那熟悉的铃声令我胆战心惊,我唯恐是要听到可怕的消息。幸而,电话是在山东省立医院工作的师妹打来的。他告诉我,山东省立医院急诊对主动脉夹层患者有快速绿色急救通道,让我不要担心。
第二天一早,我赶上了第一趟前往济南的高铁。高铁开动不久,我接到了姐夫的电话:父亲转到山东省立医院后,在急诊经过快速处置和造影检查,排除了主动脉夹层,是一个小小的胆囊结石卡在了胆囊管中,造成了剧烈的胆绞痛。经过医生处理,疼痛已经明显缓解。
我放下手机,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感谢苍天,感谢你把父亲还给我。
感谢山东省立医院的同行,感谢你们救了我父亲。
几个小时后,我终于见到了父亲。疼痛虽然缓解,但一夜的剧痛,令他憔悴不堪。
父亲说:已经没事了,说你回去吧,工作那么忙。
我说:我先不回了。手术我先不做了,门诊我先不出了,重病人先交给别的主任。
中国不缺我这一个医生,可我只有您这一个爹。
我不能抛下您去坚守岗位。
今天,我不是医生,而是您的儿子。
(在此,向山东省立医院急诊科、消化科、血管外科、肝胆外科、影像科及其他所有参与救治我父亲的同行们,致以最诚挚的谢意。谢谢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