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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开沅 | “文革”回忆

历史学人  · 公众号  ·  · 2025-01-15 12:08

正文


作者:章开沅




“文革”初始


1966 年6月13日,湖北省委派遣工作组进驻华中师院。组长韩瑞义,原为省供销合作总社主任,是来自河北的南下老干部。当天召开全院师生员工大会,宣布群众性“文化大革命”正式开始。


8月20日,在工作组领导下成立华中师院临时革命委员会。主任谢守正,中文系学生,入学前曾任人民公社干部;副主任兼办公室主任江伙生,亦为中文系学生,有比较丰富的工作经验。他们都是党员,品学兼优。谢守正忠厚老实,江伙生颇有口才,全院师生对他们颇有好感。根据省委指示,临时革委会是领导本单位“文革”的权力机关,实际上已经逐步取代学校党委与院部的领导。省委工作组向各系都派有联络员,负责指导“文革”开展,派来历史系的是一个年轻干部,原来是湖北省药检专科学校的团委书记。这个小伙子资历浅,没有什么架子,我回到历史系后,他还约我们教工一起到东湖游泳,大家没有把他看成什么领导。韩瑞义是个工农干部,又高又瘦,面带病容,对华师原有领导比较尊重。可能他也不知道“文革”应该如何进行,所以讲话非常谨慎。


但是整个形势还是迅速趋于紧张,许多事都出乎我们意料,连许多学校原有领导都缺乏思想准备。


9月19日,《湖北日报》又以数版篇幅公布华中师院教务长陶军的右派言行资料,并公开称之为“漏网右派”。这在华师校园更引起极大震动。


陶军成为全省重点批斗对象后,我立即产生一种不祥预感,因为我与陶军一同南下,由于家庭、学校背景相似,所以气味相投,颇多倚重。特别是1961年以后,根据中央“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精神,他提出“重振家园”,“恢复正常教学秩序”,促使华师逐步健康发展,赢得广泛赞誉。特别是在纪念辛亥革命50周年学术讨论会以后,我与刘连寿(物理系教师,以后成为著名核物理学家)被树立为“又红又专”的典型,历史、物理两系分别撰写《章开沅道路》《刘连寿道路》系统资料,呈报省委宣传部。刘连寿是自然科学教师,平时没有什么政治言论,而我却已有为“叛徒”李秀成辩护的前科,所以已有“被揪”的思想准备,只是表面不露声色而已。


华中师院的“文革”似乎相对平稳。揪陶之后,并没有立即扩大牵连范围,大字报多半仍限于“走资派”(如刘介愚等)与“反动学术权威”(如张舜徽等),我则未涉其中。


造反派群众组织纷纷效法,主动展开“夺权斗争”,校园气氛发生根本性变化。华师百年校史记载:“(1966年)12月25日,学院‘工人造反团’‘革命工人、干部造反团’,群众性大动乱开始。”“(1967年)1月23日,机关造反派夺权,原领导‘靠边站’。”“(1967年)2月17日,新‘华师联合战时指挥部’成立,武斗开始。”


不过,华师本身的造反派师生起初还比较温和,党委书记刘介愚虽然被当作校内最大的“走资派”批斗,但主要还是口诛笔伐,开全校批斗大会时让他坐在椅子上。不料来了一批北京红卫兵,似乎是中学生,认为这根本说不上是“文化大革命”。从此华师批斗对象只能俯首站立接受批判。


据校史记载,1968年春全院举办了一次规模最大的批斗大会,“刘、郭、陶等四十余人戴牌示众”,“会后列队游行示众”。这四十余人中有我,而且与刘、郭、陶一起站在第一排。


有的人还把我为小女儿取名雪梅抛出来作为批判内容,说我借毛泽东诗句“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咒骂“革命群众”对我的批斗。其实那时“革命群众”还顾不上我,当时批斗的重点是张舜徽,我哪里会有那么敏锐的预感,只不过雪梅出生那天下了微雪,而梅花又是我喜爱的花,因而夫妻两人就确定这个可爱的女婴名为雪梅。所以我只能如实答复,不过,也没有人要我进一步答复。


看来,历史系的批斗大会没有收到应有效果,我也没什么震撼灵魂的感觉,只是十分无奈,自认倒霉。我家那时还住在昙华林,由于造反派掌权甚久,也不必每天都到南湖校本部,所以消息比较闭塞。但没过几天,有好心的同事悄悄来问怀玉:“你们看到桂子山的大字报没有?”怀玉说最近都未去校本部。好心人叮嘱:“最好去看看。”那时雪梅还在康复之中,我连忙赶到桂子山,果然校园教学区主干道两侧都贴满批我的大字报。最为醒目的是正对着历史系教学楼的特大型批判长文。


靠东头院部一侧,另有一幅贴满几大张芦席的长篇大字报,标题是用艺术体勾画的,名为《章开沅论章开沅道路》,内分若干专题,据说用的都是我曾经说过的话。


造反派们似乎已形成共识,作为重量级的“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张舜徽早已成为批倒批臭的“死老虎”,只有章开沅才是隐藏最深危害最大的“活老虎”。这已不是潜台词,而是明明白白写在形形色色的大字报上。我不仅成为全校批判火力集中的靶子,而且已成为全省社会科学界批判火力集中的靶子。由湖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若干人发起的“批判章开沅联络站”已经开始运作。规模更大的全市性社会科学界批斗大会也已在策划中,集中批判旧省委宣传部与社科联主要领导,并以我们这些业务尖子陪斗,不过我已经是破罐子破摔。我想起《海燕》中有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但也只是一刹念,自己并不觉得多么悲壮,也谈不上什么害怕,反正挨批的人多着呢!我在家中仍然生活如常,怀玉也很冷静镇定,一股脑把心思用于哺育新生的雪梅。


怀玉的信任是对我最大的支持与安慰。可能我过去虽多次挨过批判,但大体上都能平顺度过。怀玉是个内心焦急,但又不善于表达的贤淑型女性。尽管已是风紧浪急,她仍然默默料理家务,照常到南湖上班,参加各种政治学习与群众活动,整天忙碌,有时很晚才回昙华林。所以我们几乎没有时间交谈“批章”问题。只有一天晚上回来较早,她边做家务边问我一句:“你对自己的问题有把握吗?”我回答很肯定,只有一个字:“有!”她点点头,仿佛自己也有把握了。明明当时已上小学,我们必须保持家中平静无事,尽量避免让女儿的感情受到伤害。


但随着批斗的迅速升级,我很快就被安排到桂子山上的“牛棚”居住。历史系原来的教学楼(1号楼),已被革委会占用,所以历史系师生的“文革”活动只能转移到原来的3号楼。所谓“牛棚”,也就是3号楼的一间教室,与我一起进入牛棚的有曹植福、彭祖年、朱明廷、王宏吉、刘继兴等。不过,他们多属历史问题或社会关系问题,只有我是现行问题,货真价实的“黑线人物”,所以除大会批斗外,接受审讯、调查的次数最多。其实,历史系的“牛棚”并不可怕,照样有床铺和桌椅,无非是限制自由外出而已,即使外出也只能在校园看大字报。所以我们这些“牛鬼蛇神”平时倒很清闲,因为所谓“检讨”“交代”,写来写去,也无可再写。实在无事可做,又不敢下棋聊天,以免被认为是“消极对抗”。幸好资料室就在旁边,原来在资料室工作的彭祖年等,还保存着钥匙,他们仍然负有保管责任。我们主要是借阅全国政协编印的《文史资料选辑》,还有历年校报(已装订成册),以供消磨时间。如有红卫兵查阅,也可以说是写检讨交代需要引发记忆,并作必要对证。


但真正可供阅读的时间也不多,因为白天多半要参加绿化组的体力劳动。这支被称为劳改队的“牛鬼蛇神”约有二十人,学院的主要党政领导与知名教授均在其中。我是滥竽充数,但因年纪较轻,被当作骨干劳动力使用。1967年夏天酷热大旱,桂子山郁郁葱葱的林木已见枯黄落叶,我们的主要任务就是挑水抗旱。掌管革委会大权的小将们忙于社会上的“文攻武卫”与争权夺利,对于校内的“斗、批、改”反而放松了。许多基层单位的“抓革命”已经流于形式。跨单位的“批章联络站”本来就是一个松散而无任何约束力的组织,少数人筹划的批斗大会,早已被人们忘在一边。历史系教师一向奉公守法,“革命群众”每天都从昙华林赶到桂子山参加政治学习,有时因公共汽车停开,还得步行十几里路,但大多以打扑克、翻军棋消磨时光。一副精美的木制棋盘几乎磨平,几次重刻。校园批判我们的大字报已寥若晨星,大量充斥的倒是“北京来信”“特大喜讯”等小道消息。其中也有少数真的,如遇到这种情况,革委会便会组织全校师生浩浩荡荡上街游行,有时我们这些批斗对象也被命令跟随各单位参加,那就是我们难得享受的漫游武汉三镇的美好时光,虽然经常要振臂高呼若干例行口号。


体力劳动对于批斗对象是正式处罚,因为尽管无事可做,“革命群众”可以各行其是,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当所谓逍遥派,而我们则必须每天到绿化组参与强制性繁重劳动。幸好绿化组的负责人是摘帽右派刘友信,过去是工会专职干部,与我们关系颇为融洽,所以彼此相处仍如往常。绿化组工人大多来自农村,勤劳朴实,仍然把我们看成“落难”的干部与老师,只有同情,而无任何歧视与呵斥。造反派对校园林木严重干旱熟视无睹,“革命群众”又不愿与“牛鬼蛇神”为伍,只有绿化组原有职工与我们这些批斗对象心急如焚。他们是职有专司,对校园林木一往情深;我们则是唯恐花草树木旱死,又会增加一项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严重罪名。当然,我们这些华师建校元老,对于校园一草一木感情更深,因为很多都是自己参与种植的,桂子山从荒山秃岭变成绿树成荫、花草繁盛的名胜,记录着我们往昔的青春岁月啊!20世纪60年代,没有什么喷水车等先进设备,全凭肩挑手提人工浇灌。学校历来提倡勤俭节约,很少用自来水喷洒,主要是从化粪池取水,一担一担挑运。“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多半年事已高,只有我们这些滥竽充数的壮年汉子与原有职工一起挑粪水,让长者与病弱者执瓢浇灌。时当盛夏,烈日炎炎,汗流浃背,我们蒙羞受辱,草帽遮颜,挑着满担粪水奔走于校园林间。劳动虽然辛苦,心境反而平和,因为只有在这堪称劳动的时间里,我们才能感到多少具有人的尊严与生命价值。记得有次工间休息,坐在西区苗圃池塘边,清风徐来,暑热略解,谁都没有说话,各自分享这点意外的闲适。倒是刘友信忠于职守,提醒我们马上又要开工,老书记介公(刘介愚)像孩子似的央求:“再坐一会儿,好吧?”当然这也是大家共同的愿望,刘友信宽容地延长了休息时间。事后,介公感叹:“真没有想到,华师还有这么好的休息地段。”我们笑说:“平时你书记也不会到这种地方来休息呀!”这是在那似乎漫无尽头的严酷岁月中仅有的一抹暖色。


担任华师校长期间为园林工姚水印师傅庆祝六十大寿,作者另撰有专文《林木深处觅绿魂》纪念姚师傅,该文收入《章开沅文集》并镌刻于桂子山华师梅园(摄于1986年冬)


但现实总归是现实,绿化组也成不了避风港。有一次,正当我们休息时,一个顽皮孩子手执树枝兴冲冲跑来,模仿批斗大会上的“横扫”,逐个在我们头上挥击,然后叉着腰吆喝:“你们这些修正主义苗子,给老子放老实些!”大家都没有作声,只有我忍不住回应一句:“革命小将,我们不是苗子。”小将有点诧异:“不是苗子是啥?”我说:“是根子!”大家忍俊不禁,又不敢大笑,默默看着这天真儿童挥舞着树枝“班师回朝”。


遇上下雨无法劳动,我们就奉命回室内写交代材料或接受外地其他单位派人前来调查。“文革”后期流行过一句话,似乎是造反派自己的省悟:“受不完的蒙蔽,写不完的检讨。”但在初期,他们却无止无休地强迫我们写检讨,穷追猛打,毫不留情。我不愿说假话搪塞,所以每次交代都被认为毫无新的内容,更谈不上提高认识,因而在较长时期被认为是“顽固分子”“存心对抗”。特别是有些外地前来调查我过去的友人问题,希望我能坐实或增添他们的“罪行”,作为进一步批斗的证据。我更是力求实事求是,决不迎合胡编。当时山东来的外调人员受“左”倾思潮影响极深,找我调查原金大老同学时竟说他是破坏进步学运的国民党特务,我当即说他可能好吃贪玩(爱跳舞),但对政治毫无兴趣,不可能当国民党特务,当年很多同学健在,金大原中共地下支部人员仍在南京,都可以给予证实。


奉命写得最多的还是有关为李秀成辩护问题,要害是追查写作背景,究竟是谁在幕后指挥?我已记不清反反复复写了多少次,多少页,反正是无法满足“革命群众”的殷切渴望。这种了无新意的“拉锯战”使我深感厌烦,然而又无可逃避,不知浪费多少时间与唇舌。


我写的交代虽多,但经得住时间考验,从造反派头头到军宣队领导,早先都曾认为我态度顽固,印象颇为不佳。但到“文革”后期审查结案时,他们的看法却有了根本性的转变,因为我的历史与现实问题虽然历时甚久,而且社会关系又相当复杂,但前后始终如一,经过历次审查均有明确结论,所以不需做进一步调查便可结案。


牵累家人


平心而论,“文革”期间,尽管校园残暴行为多见,但我受到冲击并非那么严重。不过家人或多或少,或直接或间接,也受到若干影响。怀玉虽然仍属“革命群众”,但精神压力很大,连雪梅出生不久,她睡在床上,都受到“抄家”骚扰。“文革”十年,她不顾别人议论讥刺,从来没有公开与我划清界限,更没有出面揭发我的任何“罪行”。她的应对策略就是沉默,既不附和,也不辩解,一切听其自然。她外表温和柔弱,但内心却如此坚强,是我能够经受这场风暴考验的有力支柱。


对批斗对象虽然没有什么正式行政处分(如开除或降职),但我的工资却被财务部门冻结,每月只发20元生活补贴。家中日用全靠怀玉工资,幸好她平时勤俭持家,多少有点积蓄。雪梅出生以后,每月都订牛奶,还要请保姆,开支突然增加,这些困难都得由她独自承担。我被关入“牛棚”后,只能单独在食堂进餐,无形中又增加了伙食开支。我尽量节约,吃素菜甚至辣椒咽饭,但因劳动强度大,主食无法削减,所以也无法省出钱来补贴家用。然而怀玉与我见面仍然如同过去一样,心平气和,从未表现出一点焦急与埋怨。


我们已有默契,尽量不让孩子知悉父亲的恶劣处境。怀玉生产前后由于每天来回昙华林、桂子山之间,所以有段时间大女儿明明只能与我在南湖借一间空房住宿(那时还没有关入“牛棚”)。只要有机会,我总是照料明明,陪她在校园僻静处所活动。记得一个春光明媚的周末,明明放学以后,我俩就在卧室附近的苗圃玩耍,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似乎已忘记自己现在的处境。恰好抓到一个金壳郎(亦称“金姑娘”),这是我童年时最喜爱的昆虫,美丽,有金色光泽,无异味,飞得很慢。我按传统玩法,用根线缚住它的前足,它就会沿着圆形的轨道不断飞舞,翅膀扇动时发出悦耳的嗡嗡声。明明似乎没有见过这样可爱的甲壳虫,边跑边让虫飞舞,在阳光下焕发出少有的童稚狂喜。随后我们又到校园南面松林散步,林间无人,父女自得其乐。恰好近日雨后林间湿润,松树根部长出一大片难得见到的松菌,捡了一口袋,然后回昙华林,全家美美地分享我们的收获。我不知道女儿还记得否,但自己则永远记得这个下午,这份喜乐,仿佛是这十年岁月里仅存的父女情深。



受权刊发,本文节选自《凡人琐事:我的回忆》第八章“参与历史研究”,章开沅 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 大学问 2024年10月。


明明小时候特别懂事,体谅父母,爱护妹妹。自从我关入“牛棚”以后,两人便很少见面。大会公开批斗以后,她不可能完全不知道父亲的境遇。有段时间,全院师生“拉练”,到梁子湖东风农场“斗、批、改”,而我又长年下放到这个农场进行劳动改造。她只有靠同事帮助,先后轮流寄住在三位老师家里。这些老师都夸奖她“听话”“安静”“好学”“爱护妹妹”,但我们内心却十分愧疚与痛苦。这本来应该是孩子在父母怜爱下欢乐成长的黄金童年啊!而她却过早承担了家庭的忧患,并且多少感受某些世态炎凉。多年以后,她还记得曾经报名参加学校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就是因为“父亲有问题”而未获批准,未能显示其歌舞才能。还有一次看朝鲜反谍电影,反动特务的绰号叫“老狐狸”,此后她们班上有些调皮同学,但凡见我路过,都纷纷大叫“老狐狸”。大概因为我那时身材较胖,体型与那个朝鲜坏蛋有些近似。倒是明明的一位老师实在看不过去,曾在班上严厉批评这些不懂事的孩子。但她有句话讲过头了:“未必你爸爸身材就那么苗条。”这话是故意用地道武汉腔调说的,因此把全班都惹笑了,但此后确实也再没有人喊我“老狐狸”。我是个久经忧患、阅尽沧桑之人,所以把个人这些遭遇看得很淡,但对于一个十岁左右的儿童来说,这样的心灵伤害未免太深。


雪梅出生于1967年冬天,由于我工资已被冻结,家庭经济比较困窘,她在生活上很难得到应有的关照。我已失去人身自由,怀玉又必须参加许多政治活动,所以全靠一位保姆韩阿姨。她是广东农村妇女,吃苦耐劳,非常能干,因丈夫被错划右派并下放农村劳动改造,家中还有三个孩子,生活非常困难,只有出来当保姆谋生。她有育儿经验,讲究清洁卫生,对雪梅颇具爱心,在当时算是很难得的家政助手。但她毕竟还得照顾自己的家,有时还得在菜场捡点菜叶瓜皮,为自己孩子炒菜做饭。时值寒冬,我们宿舍室内只有一根自来水管,地方狭小,且为几家人共用。因此,她每天洗衣服与尿布,只有冒着寒风利用露天公用的成排水管。这在广东农村可能是司空见惯,可是她把初生婴儿背在背上,又没有御寒措施,时间一久,自然难免伤风感冒。那时医院也在闹“革命”,医疗秩序极差。有次雪梅不幸感冒转成肺炎,及至晚上怀玉从南湖赶回,急送医院,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机会。由于病情日趋严重,医院已经发病危通知,怀玉连续守护几夜,心力交瘁,实在无法支持,只有托人带信向我告急。


我心急如焚,明知会碰钉子,但仍然硬着头皮向负责监控“牛棚”的红卫兵请假。最后是找到已被“三结合”的原总支干部,由他出面疏通,总算同意我回家探视。


到家已近黄昏,妻子几乎累瘫,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催我赶紧前往医院。我换上整洁的外衣,并且佩上平常不敢公开戴的毛主席像章。表面装作镇静,但内心悲痛已极,心想这可能就是最后诀别,作为父亲理应衣冠整齐。


到医院一看,雪梅已被转移到进门不远一间较大的病危患者卧室,满屋都是病危的儿童。雪梅年龄最小,又长得比较清秀,虽然嘴唇发紫,双目紧闭,连水都喂不进,但看起来还是很可爱。我紧紧抱着雪梅,心想:“这孩子生得真不是时候啊!”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而邻床患肾病的孩子又刚刚死去,更增添了深沉的忧虑。病人亲属以中年妇女为多,有几位过来看望雪梅这个襁褓婴儿,摇摇头,皱着眉,用武汉口音说:“这伢长得真灵性,造孽啊!”仿佛都认为无救,更使我陷于绝望。


忽然,看见门外有一位穿白大褂的中年妇女正在扫地,她一抬头与我相望,彼此都有似曾相识的表情。我很快认出她正是呼吸系统的资深医生,以前我父亲住院时曾来查过房并有所交代。此时肯定已成批斗对象,靠边站,只能从事打扫卫生之类体力劳动。当时过道里只她一人,护士们大概又有什么“革命”活动,我连忙走过去。她边扫地边低声询问:“我们好像见过面,你家有什么人生病?”我连忙告急:“出生不久的女儿患急性肺炎,连水都喂不进去。”


她前后左右扫了一眼,看见确无他人,急忙把扫帚放下,蹑手蹑脚来到雪梅床边,没有听筒,没有任何其他检查器械,仿佛是中医的望、闻、问、切,就凭眼睛观察,双手按脉触摸,耳朵听心跳呼吸,总之就是凭自己十几年的临床经验,认真检查一遍。最后下结论说:“是急性肺炎,拖得过久,但前几天的治疗还是起了作用,这孩子先天体质较好,最危险的阶段居然挺过来了,现在体温渐降,啰音减少,已趋好转,当务之急是补充水与营养。”


知道这条小命有望保住,自然喜出望外,但我还是忧心忡忡地问:“您看,她嘴唇闭得这么紧,滴水不进,怎么办?”她说:“用勺子当然不行,我给你一个工具。”随即她匆匆跑到另一治疗室,趁护士不在,拿来一个小小的滴管,正好适合于为婴儿喂食。方法非常简单,但我偏偏无此常识,真是个不称职的父亲啊!


她把滴管交给我,匆匆嘱咐:“赶快买点带糖分的果汁,先一滴一滴喂,千万不可太急,呛住了。”担心被造反派抓个正着,话还没说完,她便带着洁具走开了。按照医生的叮嘱,我立刻买来一瓶较纯的鲜果汁,吸满一管,轻轻插进雪梅紧闭的小嘴,小心翼翼喂进一滴,但毫无反应,流失了。我只能为她擦嘴,又喂一滴,仍然淌出来了。如此反复好多次,都流出来了,内心十分焦急,暗想:“这方法到底有没有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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