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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耍猴人

凤凰网读书  · 公众号  · 读书  · 2019-04-09 09:23

正文


在中国民间江湖,那些牵着猴子、四海为家的耍猴人多半来自新野。中国有两个地方以耍猴为生,一个是河南南阳市新野县,一个是安徽阜阳市利辛县。利辛县已经没多少耍猴人了,而据新野县的不完全统计,仅2002年一年中,至少还有2000人外出耍猴卖艺。


新野县就是《三国演义》第四十回里“诸葛亮火烧新野”的所在地。这里位于南阳盆地中心,属汉水流域,古为黄河故道,南邻湖北襄阳,土地贫瘠,即使在风调雨顺的年头也产不了多少粮食。在四川跟拍耍猴人时,我常听围观猴戏的人说:“四川的猴子被河南人耍了。”在人们的印象里,峨眉山才是出猴子的地方,新野根本没有猴子生活所需的高山和森林。但这里的不少乡镇有着数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耍猴历史,很多人终日与猴相伴,把猴子视为家庭中的特殊成员,而且这种生活状态一直持续至今。 


新野耍猴人每年都像候鸟一样南北迁徙。每到6月麦收后和10月秋收后,大批耍猴人忙完了地里的农活,就开始外出耍猴,卖艺赚钱。冬天,他们牵着猴子去温暖的南方;夏天,他们带着猴子赶往凉爽的北方。这些农村里出来的耍猴艺人在中国各省云游,一些年纪大的耍猴人不仅去过香港,还出国去过越南、缅甸、新加坡等地。有意思的是,在新野县档案馆保存的康熙五十一年(1712年)和乾隆十九年(1754年)的《新野县志》中,均有关于吴承恩的记载:

吴承恩,明嘉二十三年(1544年)贡生,明嘉(嘉靖年间)三十五至三十六年(1556至1557年)任新野县知县。 


1991年,县文化馆的张成立老师在当时的开封师范高等专科学校找到了康乾时期的《新野县志》,后来苏州图书馆也发现了相同的版本。张老师发现《西游记》的文本中使用了大量新野方言,如“弼马温”“爱小”“不打紧”“叉耙扫帚”“刺闹”“狼牙虎豹”“脏埋人”等,有近百处。有些俚语只有在新野的某些村庄里才能听到,如“乱爬碴(乱蹬乱爬)”“风发(重感冒)”“骨鲁(摔跤)”“肉头老儿(戴了绿帽的人)”“烂板凳(游手好闲者坐在凳上拉闲话)”等。《西游记》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黑松林三藏逢魔”中还有关于耍猴人的描写:“或有那遭网的、遇扣的,夹活儿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戏、翻筋斗、竖蜻蜓,当街上筛锣擂鼓,无所不为地玩耍。”在新野县做过知县的这个吴承恩,和《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生活在同一年代。前者是安徽桐城人,后者是江苏淮安人,而其祖籍正是桐城。两个吴承恩是否为同一人,《西游记》的写作是否受到过新野耍猴人历史文化的影响,还有待考证。


新野耍猴人主要聚集在施庵乡、樊集乡。鲍湾村、冀湾村同属樊集乡沙堰镇,这里是耍猴人最主要的聚集地。沙堰镇位于城南13公里,总面积80平方公里,有21个行政村、69个自然村。据村里老人讲,20世纪50年代以前,这里都是很高的沙丘,一个挨着一个,有些比房子还高,能种的地很少。这里虽说是平原地带,但历史上也是白河流域泛滥区,土地多为沙化土壤,沙壤地贫瘠,不适耕种,土地的亩产不过100多斤粮食。也许正是因为如此,这里的人们开始通过耍猴来寻找另一种养家糊口的方法。鲍湾村和冀湾村的耍猴人除了收麦、收秋时回家忙农活外,其余时间几乎都在牵着猴子游走江湖。 


我最关心村里第一个耍猴人是谁。当我问起村里什么时候开始有猴子时,这些耍猴人没有一个能说清楚,只是记得他们高祖父时就有了。2003年,我到新野县文化馆找张成立老师,他送给我一本《新野文史资料》,上面有这样一段记载:

与鲍湾村相邻的沙堰镇李营村,有一个叫李程怀的耍猴人,一家世代以耍猴为生,一家人从其曾祖父开始算起,耍猴的历史可以推算到明代。 


张云尧告诉我,在附近村里发现的汉墓中出土了很多汉砖,上面就刻有人和猴子一起嬉戏的场景。新野县和南阳市各有一个汉画像石博物馆,馆里收藏的几块汉砖上,能在一些杂技场景里看到猴子的身影。据说“百戏源于汉”,新野县出土的汉画砖上,就有人牵狗耍猴的画面。新野博物馆里的三块汉砖上都有杂技表演的画像。平索戏车、斜索戏车中,在砖上倒挂的猴子影像很小,似人似猿,超长的手臂、细长的下肢、灵活的动作、轻飘的身体,全方位诠释着猴的信息。据新野博物馆馆长田平信和文化馆的张成立老师说,那样的动作和难度,人是无法达到的,只有猴子才能完成。这些汉砖上的猴子戏车等杂技画面应该是新野的猴艺表演最早的记载。 


中国最早有猴戏记载的文献是《庄子·齐物论》:“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这里的“狙”指的是猴子,“狙公”为耍猴的人。 


据清人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耍猴儿》里记载:“耍猴儿者,木箱之内藏有羽帽乌纱,猴手自启箱,戴而坐之,俨如官之排衙。猴人口唱俚歌,抑扬可听。古称沐猴而冠,殆指此也。” 张华的《博物志》记载:蜀山“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像人一样行走。见到路上的妇女,貌美的便“盗”之离去,人不得知,甚至与被盗妇女生子……在张华的笔下,猴子成了盗贼、好色之徒。《博物志》里记载猴子好色的行为倒是有真实的部分,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的:在跟着杨林贵他们在街头耍猴时,我不止一次见到猴子有“色情行为”,有些年纪大的公猴见到身着漂亮裙子的女孩,会去掀人家的裙子,还会对女性翘起红屁股。这时猴子的主人会打骂猴子,制止它这种猥亵行为。


电影《疯狂的外星人》


农历初三、初六、初九是耍猴人离家外出的黄道吉日,最多的一天会有数百人同时外出。他们大都乘车到离家最近的湖北襄阳列车编组站,在那里扒火车走南闯北,这也是铁路部门最头疼的时候。按照铁路部门规定,他们不能违章扒乘货物列车,然而这些走江湖的耍猴人哪有钱坐旅客列车,再说也不可能让他们带着猴子上车。于是,他们和铁路警察玩起了捉迷藏,一般都是等到天黑以后,再陆续扒上各自的列车,奔向东西南北。 

襄阳编组站是一个南到广州、西去成都、北上满洲里的大型铁路货运编组站。耍猴人通常冬天到温暖的广东、四川、广西,甚至过境到缅甸去耍猴卖艺,夏季便到相对凉爽的东北、内蒙古、西藏去闯江湖。他们常常要在裸露的列车车厢里经受数天的煎熬,除了忍饥挨饿,冬天还要忍受零下十几摄氏度的严寒,夏天则要忍受四五十摄氏度的高温。路途长的时候要走上七天七夜,短的也要三天三夜。坐在车厢里,渴了就喝自来水,饿了就啃一个家里带来的馒头。人吃什么,猴子就吃什么。 

为了躲避中途清车的铁路警察,列车每到一站或临时停车时,他们就躲在车厢里不敢作声。如果被抓住,不是罚款就是被赶下车。要是被赶下车,他们就得重新和警察周旋,寻找机会再次扒车。有时候,一直周旋到下半夜才有机会再次扒上火车。有的耍猴人为此被飞驰的列车轧死,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有些人则因为跳车躲避警察而摔断了胳膊腿,留下终身残疾。 这些耍猴人是怎样扒火车的?是像电影《铁道游击队》里那样,守在铁路旁,等火车开过来时飞身上去吗?猴子又是怎么扒上火车的?


张云尧给我讲了几个真实的故事,还把故事里的人叫到了我的面前: 

1995年9月,我们住在杭州艮山门火车站附近,白天进市区耍猴卖艺,晚上回到铁路边废弃的房子里居住。 


9月20日一早,我们和往常一样越过铁路,准备去市区耍猴。28岁的张俊行走在最后,我们都在铁路另一边等他。没想到,张俊行急着追赶我们,过铁路时没注意,突然被一辆从南向北行驶、车速很快的列车撞倒。列车停下来后,我们在12号车厢下找到了被轧成两截的张俊行。我脱下衣服把他包出来,那个惨状无法形容。 


出事之后,我们找到当地的南阳老乡李××,李××当时在杭州市政府担任领导职务,他委托秘书来协调。最终的处理结果是:事故责任都归死者,铁路部门没有任何责任,只从道义上给800元安葬费(最后给了1200元)。当时西湖区古荡镇的镇长沈国胜个人捐助了4000元,周边的群众看到我们的惨状也纷纷帮忙,捐了7000多元善款,并给了一些衣物和食品,有个城管还捐助了200元。我们把张俊行火化后带回家,一行人跪在张俊行的父亲面前发誓,会给老人当儿子,照顾好老人的生活。我们把这次耍猴赚来的钱全部给了老人家。出了这样的意外,张俊行那善良的老父亲竟然没有说过一句埋怨的话。 1999年,张新在江苏无锡耍猴卖艺时被收容站收容,并被遣送回家。列车经过苏州火车站时,他从即将进站的列车上跳车逃跑。由于心情紧张,时机把握不对,他正好跳在铁路旁的一个信号机上,一条小腿一下子被信号机前凸出的铁帽檐削掉了,当时就昏死在铁路边,最后被铁路工人发现并送到了医院。那一年他才26岁。之后有一段时间,他以收购废品为生。(2012年,拖着假肢的张新还在继续着耍猴卖艺、行走江湖的生活。)


2000年7月,45岁的冀太勤一行人从北京扒车前往哈尔滨。列车行驶到沈阳苏家屯编组站时突然紧急停车,巨大的惯性让冀太勤在车厢里受到猛烈的挤压,一条腿被挤断了,车厢里的三只猴子也当场被挤死。听到他的喊叫声,铁路工人跑过来,用吊车才把他救出来。铁路部门虽然担负了他的医疗费用,但他落下的终身残疾是无法弥补的。不少耍猴人都有过这样危险的经历。2004年,铁路部门出台了严厉的治安措施,并有权拘留这些扒车的耍猴人,这种冒着生命危险的扒车行为才消失了。


看着腿上夹着钢板的冀太勤,看着拄着拐杖的张新,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们本想通过耍猴这门简单的手艺摆脱贫穷,却付出了身体残疾的代价,不得不又回到贫穷里,而且生活更加艰难......


节选自《最后的耍猴人》/马宏杰/浙江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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