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11月6日的胜选演说中,特朗普提到了“常识”:“这是一次历史性的重新调整,将各种背景的公民团结在一个共同的常识核心周围。你知道,我们(共和党)是常识政党。”
然后,他列出了一串“常识”,希望“有国家边界”“有安全”“有良好的教育”“有强大的军队”。这些“希望”的确都是常识。特朗普的这次演说对关税只字未提,但恰恰是他的关税理念,有很多违背常识的地方。
在关税问题上,特朗普最反常识的地方,莫过于他坚称美国的关税是由对美出口的外国公司支付的。
一般来说,关税增加后,对商品价格的影响会导致以下几种结果,即出口商降价、进口商承担涨价成本、进口商转嫁给消费者,或者三者兼而有之。
但在特朗普今年10月与彭博社总编约翰·米克利思韦一次关于经济政策的对话中,当后者多次追问商品涨价的问题,特朗普除了以开启“复读”模式做回应,反复称“外国公司会付钱”外,还表达了一个中心思想——关税大棒并非是给美国人增加所谓消费税的双刃剑,而是迫使各国企业到美国建厂的政策杠杆;一旦外国公司迫于高关税而在美国境内生产产品,美国消费者购买的这部分产品自然就不需要付高额关税了。
然而,美国智库“税务基金会”2021年12月的一项研究发现,特朗普政府时期加征的关税,大部分成本由美国企业和消费者承担了。
具体来说,有进口商把成本做了部分转嫁,导致商品价格微涨;有的进口商几乎是完全转嫁,商品价格涨幅等同于关税涨幅;还有少数进口商趁机大幅涨价,商品价格涨幅超过关税涨幅。而且,这项研究发现,没有证据证明外国进口商通过降低价格(这里不考虑汇率调整因素)来吸收关税上涨的经济负担。
2019年,特朗普在华盛顿特区白宫内阁会议室里展示关税实例
不过,反常识并不影响特朗普沿着自己的逻辑思考政策。他更大胆的想法是,降低公司税和个人所得税,用关税的收入来填补上述亏空,维持联邦政府的支出。
在这个问题上,特朗普曾提及对威廉·麦金莱总统(1897年至1901年任美国总统)的钦佩,因为那时美国联邦政府的收入主要来源于关税。通过向外国企业收钱来维持本国政府的支出,目前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把美国拉回到一个多世纪以前的模式。
1914年美国税制改革前,关税长期是联邦政府的主要收入来源,但后来尤其是二战结束后,这个占比逐步下降(2023年仅为1.8%)。2023年,联邦政府的公司税和个人所得税的收入是2万亿美元,进口商品总额约为3.1万亿美元。
简单计算就不难发现,如果要实现特朗普所说的“取代”,那么必须对所有进口商品征收高达65%的关税。而且,还要确保在这个税率下外国企业愿意对美出口,并且承担关税成本。
相比较而言,特朗普提及的另外两个意图或许稍显严肃一点,即通过加征关税保护美国企业免受外国同行压迫式竞争,以及吸引外国企业赴美投资。
先说“保护”。
根据美国普查局的数据,如今美国的进口商品中,超过一半是中间产品。特朗普全面加征关税的做法,无疑会增加美国企业的采购成本,推高终端产品价格。如果这些美国企业的市场在海外,那么就会面临海外市场的竞争压力。如果考虑其他国家几乎可以肯定的关税报复,那么特朗普的关税大锤会让美国企业被锤两次。
2024年1月,美国国际商品和服务贸易数据图
特朗普第一任期已经证明了,他的政策更突出的特点是“不确定性”而非吸引力。美联储经济学家卡尔达拉等,2020年发表过一篇题为《贸易政策不确定性的经济影响》的学术文章。这些学者发现,特朗普政府时期的贸易政策,不确定性达到历史高点——仅在2018年(即挑起贸易战的那一年)就使美国的投资减少了230亿至470亿美元。
斯科特·林西科姆写道:“大量研究已经证实了这些影响,但它们实际上只是常识,谁愿意把数百万美元押注在一个可能很快面临更高的生产成本,或由于可能的关税,而无法在国外销售产品的美国新工厂上?”
断言特朗普的关税政策完全不可能达到效果,显然过于武断。但可以肯定的是,比效果先到的,肯定是混乱。
美国布鲁金斯学会学者温迪·埃德尔伯格和莫里斯·奥布斯特费尔德,在今年10月的一篇文章中描述了可能的混乱前景:“每一个进口商和每一个所进口中间产品的购买者,都会将注意力从日常业务需求转移到重新谈判合同、重新配置供应链和游说关税豁免上,而所有这些都发生在一个不确定、高度政治化的贸易环境中。”
上述学者描述的是美国国内的前景,更大的混乱是在国际层面。
特朗普虽然多次赞扬关税的“美”,但几乎不提贸易战,似乎他不提这事就不会发生,或者其他国家对美国加征关税会无动于衷。美国加州大学经济学者莫里斯·奥布斯费尔德,把特朗普全面加征关税的想法比喻为“扔进贸易体系的手榴弹”,认为这“可能造成各国不再遵守贸易规范和规则的混战,从而阻碍国际投资和贸易,导致世界变得非常贫穷”。
11月5日,人们在美国纽约时报广场观看实时出口民调 / 图源:新华社
作为世界第一、第二经济大国,美中两国的贸易将受到多大冲击,无疑是国际社会关注的焦点之一。
但同样具有世界级影响的,还有欧盟与美国之间的贸易。高盛公司今年7月的报告预测,10%的关税增幅将使欧元区的GDP下降1%。其中,受冲击最大的是欧盟经济的火车头德国。法国一家投行预测,在最坏的情况下,10%的关税增幅将使德国的GDP损失1.6%。这对于近年来一直在低位徘徊的欧盟经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如果不是致命一击的话。
27个成员国构成欧洲经济的一个内部市场
欧盟会如何回应?美国政治新闻网今年10月的报道透露了蛛丝马迹。这篇通过采访数位欧盟官员而撰写的报道认为,欧盟正在为与特朗普进行一场高风险的大规模贸易战做准备。
根据该报道,在美国大选结果出炉前,欧盟就成立了一支快速反应小组,设在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的秘书处。其中一位受访官员表示,“我们将迅速反击,而且是大力反击”,“目的是给特朗普造成巨大损失,迫使他立即与欧盟谈判,且以欧盟处于更有利地位的形势(进行谈判)”。
很有可能,特朗普也是这么想的:对欧盟的第一波关税打击,就以造成巨大损失为目的。
政治新闻网的上述报道,提到了欧洲美国商会副总裁马乔里·乔林斯对欧盟“以反击逼谈判”方式的担忧:“问题是,如果发生这种情况,是否还有空间通过谈判,达成双方都能接受的解决方案?”
美国大选尘埃落定,世界经济绷紧神经,这也是特朗普在创造历史。
本文首发于南风窗杂志第24期